三(1 / 1)

有时,在回去的路上,我也会在路上遇见约希姆先生和搀扶着他的手臂而并行的戴琳娜夫人,他们正好从克劳奇先生家里出来。我依然记得约希姆先生第一次见到我时那惊讶的表情,他甚至连尾巴都僵在了半空。他对我说:“我从没见过这么壮实的人,哪怕是萨卡兹也没有。不好意思,请问你会打猎吗,或者你有没有兴趣当个伐木工?”戴琳娜夫人当时也在一旁,她打断了约希姆先生的话语,并且对我说道:“请您原谅,我的丈夫就是这样,他太关心村子了,才会说出这么不体面的话来。”说罢,她还皱着眉头瞪向约希姆先生。而约希姆先生则是昂首挺胸,目光直直地盯着我。

平时,若是我碰到了约希姆先生,他都会极为热情地像我打招呼。不只是我,他对其他人也是一样,总是高高兴兴地摘下帽子,行一个标准的见面礼,然后脸色严肃地交谈一两句,嘘寒问暖。可让我摸不着头脑的是,明明约希姆先生在很远的地方就看到我了,却偏偏要走到我面前再打招呼,而在那之前都要装作没有看见的模样。我想,即使是我挥手示意,他也不会有任何表示,他只会严格地执行自己所设下的指令,等到了我面前才会做出应有的反应。而这并不是约希姆先生独有的表现,佩库尼亚村里的许许多多的人都是这样。

我并不喜欢与别人打招呼,或者说,我不喜欢去做一个明显的动作来表示自己看到了对方。既然双方在很远的地方就已互相望见,又何必要等到距离足够近才做出反应呢?既然看到了对方,点点头示意便可,又何必一定要做出幅度够大的动作来强调这一点呢?我更想不明白的是,这似乎成了一种约定俗成的习惯,一种不成文的规矩,不遵守就是一种罪过。每到这个时候,我总是无比抗拒,哪怕我只需要抬起一只手臂挥一挥就行了,甚至不需要挥手,把手伸得够高也行。可无论是挥手还是将手臂举高,或是做出其他动作,我都感觉到我周身的障壁被打破,使我无法与四周环境进行耦合,迫使我脱离浅层适应的状态。每到这个时候,我就想强制停下我的动作,可我转念一想,若是我不这样做,那我就违反了这种规则,即使他人没有意识到,我也会在脑中给自己打下一个强烈的烙印,使我无法摆脱此种规则的束缚,我只好装作热情,极力说服自己的手臂去做个样子。结果就是我的表情僵硬,全身都极为不协调,明明是打招呼的动作,却又体现出一股极为不耐烦的态度。这样看来,只要与人见面,我就会把自己置身于一个前后矛盾、进退两难的境地,倒是我捆住我自己了。

还好,晚上的时候我根本看不清约希姆先生的面貌神情,更不用说戴着面纱的戴琳娜夫人了。这时候,我就极为放松,别人看不清我的容貌,自然就看不清我的神色,也就不知道我的态度如何了,那么我就只需要做出相应的动作就好了。即使别人看清了我的神态从而得知了我的态度,我也毫不在意,黑夜这层天然的纱幕就遮住了一切,不需要双向的交流,我只需要单向的解读就能够心安理得。而这种心安理得并不会只由我本身产生,当外界力量足够大的时候,我就不需要强迫自己去执行这一程序,看起来就是我对外界力量的妥协,任由它推着我前进。这时候,我就会认为自己没有其他办法而不得不去做,然而这并非出于我的意愿,结果的好坏与否全然与我没有关系,自然也就心安理得了。

在我面对约希姆先生的女儿葛兰达的时候,这一点表现得尤为明显。她是一位信使,经常在外奔波,不过有时候也会回到佩库尼亚村来休息一段时间。在我来到这里的第一个冬天,我第一次见到了她。

那时,天气虽然寒冷,但是佩库尼亚村这里并没有下雪,有些树落光了叶子,有些树还是翠叶遍布。克劳奇先生早已做好了他的“冬日花园”,把它们放在架子上,进来光顾的客人都能领到一个。葛兰达进来的时候,我正在打扫店内。我注意到了她,但没有想到她就站在我背后直勾勾地看着我,我转身的时候,还看见她盯着我头上的角。她有着褐色的短发和眼睛,看起来身形有些瘦削,面色红润,脸上有一点雀斑。不等我说什么,她就说道:“你是克劳奇先生新招收的店员?你好,我叫葛兰达,你叫什么名字?”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也依然仰着头直勾勾地望着我的眼睛,最让我注意的是她眼睛中的那抹光彩,充斥着好奇与坚定,犹如一簇跳动的火苗,无论如何也不会熄灭。

我告诉了她我的名字,然后她又喋喋不休地问我一大堆问题,我走到哪,她就跟到哪,即使她看到了克劳奇先生,也不过是问个好,接着继续跟在我身后问这问那,比如“你怎么长成这样?”“克劳奇先生跟你是亲戚吗?”“你以前是干什么的?”之类,明明是初次相见,但她丝毫没有忌讳,什么都问,而且似乎不问出个所以然来就不会罢休,完全就是一副一定要把我了解个透透彻彻的样子。那一天我真是烦透了。

葛兰达就这样给我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她只要看到我,不管是在街上,还是在克劳奇先生的店里,又或者是约希姆先生家里,亦或者其他地方,她都会兴冲冲地跑过来,高高兴兴地跟我打个招呼。若是我没有做出反应,没有跟她打一个招呼,那她就会拦在我面前,双手叉腰,瞪大眼睛,眉头紧皱地盯着我,看上去非常生气,非得让我答复她不可。如果我无视她这一举动,想要绕开她,那她就会抓住我的手臂,扯住我的衣袖,大声喊道:“你还没有跟我打招呼!不准走!”若是我铁了心不理她,时间一长,她还会说:“快跟我打招呼!”如果我只是点一点头,她也会认为这不算,执意要我挥一挥手。有一次我下定决心,无论怎样都不跟她打招呼,结果她几乎跟了我一整天,最后我实在没有办法才认输。也许葛兰达这时候看上去很生气,但只要我完成了她的预期,只要我做出了她想看到的动作,那么她马上就会笑靥满面,不再计较这件事。情绪在她身上就像是一湾流水,不是细柔悠长绵绵不绝,而是川流不息,似乎随时都可以改变。

所以我每次我并不是出于自己的想法而愿意与她打招呼,我只是对她妥协,而我没有一点负担,反而感到轻松愉快,可我又不擅长应付她这种人,并不想有过多的交流。每次与葛兰达见面,我就总能感受到这样一种矛盾的心情。

我虽然见过佩库尼亚村的大部分人,但我都叫不出他们的名字,而每一个进到花店里来的客人,克劳奇先生基本都能喊出他们的名字。对我来说,记住一个名字和对应这个名字的那一张脸并不困难,可难的是,名字并不会与一个人的面庞挂钩,一个名字背后所包含的,完全就是一个陌生的地域,想要真正记住这个名字,就需要去了解那片陌生地域,如果不能完完全全投入其中,那么我就做不到这一点。每当我们颂念一个名字,它单个字的读音和整体的读音,它的长短字形,它字与字之间的关系以及隐含的特殊语法和语言现象,都在勾勒那个充满未知的世界。未知与神秘不一样,前者严峻而后者浪漫,对于未知我们总是怀有敬畏,而对于神秘我们通常抱有向往。那个未知的地域悬挂在相应的名字之下,通过这个名字的任何地方都能够进入其中,然后整个世界如同画卷一般徐徐展开,所呈现给我们的景象不是连续的,而是漂浮在空中的岛屿,伴随着混乱的日月而流转。只有我们从中寻找那些似乎是毫无意义的、杂乱的象征,那些迷乱抽象却暗含某种本质的事物,它们如空气一般在我们面前缓缓飘过而我们却无所察觉,想要准确地抓住就必须调动我们所有的感官,集中所有的经历,放空一切,发散的思绪凭着最初的直觉而察觉到它的存在,将它牵扯过来后加以超绝的艺术般的却又是在理性督查下的加工,我们才能窥见它一丝模糊的样貌,才能彻底记住这个名字。

可是,一但我脱离这片天地,一但我久久离开,我们就会淡忘曾经所析出的特点,而只会记得那些具有具体特征的表象,对于其内在核心,我们凭借着模糊的记忆作出一定的修改,可它却完全不一样了,但我们丝毫意识不到这一点。只有我们在一次见到那个人,那些被修改的核心才会得到补正,我们才能在那个名字之下还原出最初的形象来。所以每一次的相遇和重逢,都是一次修补。

因此在面对其他村民的时候,我通常记得他们的面貌,却容易忘记他们的名字,更别说我没有主动接触过他们。也只有在他们来买花的时候,我才会从克劳奇先生口中得知他们的名字,可这些名字没有任何锚点的支撑,无法快速地在我脑中成型,只能凭借量的增多而勉强达到表面的质的改变,形成一种虚假的记忆。

所以实际上我在佩库尼亚村的熟人没有多少,每当我闲暇之余,我也不会和其他人共度这段时光。我倒是更喜欢独自一人漫步于林中,跨过那一条人世与自然的界线,让我感到安闲与舒适。我在佩库尼亚村里望向村外的山林的时候,我能感觉到我看向的不是其中一部分,而是整体,即使我看不见这山林的全貌。站在建筑与山林的交界之处,我能感受到它们之间泾渭分明,那有一条无形的横线将它们分隔开,当我迈入其中,这条线也随着我的步伐而向后移动,到一定距离才真正固定下来,而那才是真正的分界之处。如果有一条人为开辟的小路直通其中,这条分界线就会在视野受限之处显形,让每一个到这来的人都能感受到它的存在。

令我意外的是,我有时候还能遇到伊莎。她并非完全与世隔绝,孑然一身地生活在树林中一处不为人知的地方,那时我才知道,她也会到村子里来,也认识村子里一些人,可我不知为什么偏偏认为她与佩库尼亚村毫无交集。在没有了解到事情的全貌之前,我就根据我所获得的一个片段作出了自己的判断,并将这个判断替换掉原本的事情,认为这就是我所看到的全部,但当我看到最后的结果时,当牌堆中最后一张牌翻开时,我才知道我大错特错,并将之前所有印象全部打破。但是这个过程不是永久性的,它是暂时的,它赋予我一个暂时的能力,让我得以在这之后的一段时间中去了解事物的全部,但在那之后,我又会回到最开始的状态,想要让这暂时变为永久,那就需要足够的刻骨铭心。

最开始时我站到伊莎面前,我就丧失了大半的语言能力,肢体变得不协调,思绪变得涣散,表现出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就好像我被束缚在了一间狭窄的牢笼内,我试图用尽全力去挣脱,但徒劳无功,反而作茧自缚,这让我十分烦躁,以至于怒火攻心,在伊莎离去的一瞬间我之前的好心情全都会因此而损毁。我不知道我该用怎样一种态度去面对她,这种幽微难明的情愫一直啃噬着我,就只能装出一副平淡的模样来遮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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