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1)

我几乎忘记了过去所有发生的事,但我偏偏对伊莎有着极为深刻的印象,以至于我第一次见到她就感到无比的熟悉,就像衰残的花叶瞬间充满生机活力,让我感到既惊喜又诧异。从记忆废墟上所建立的秩序一下就被打破,我是那么的措手不及,那样的惶惑不安,致使我不知道该如何去接触伊莎。可她似乎在我的心中又占据极为重要的地位,让我无法忽略她的存在,时时刻刻吸引着我,激发我与她见面的欲望。

我不知如何去对待这份我无法言明的情感,在我失忆后,哪怕是回想起卡兹戴尔,我都不至于此。我对卡兹戴尔没有什么留恋,这倒不是说我是一个天性冷淡的人,从我在荒无人烟的原野上苏醒的那一刻起,我就明白我失去了之前的记忆,对于之前的人与事我毫无印象,即使我仍记得卡兹戴尔,即使我对卡兹戴尔还存有一点印象,但那只不过是最后一点残余的念想,那些承载着情感的记忆早已不复存在,怀念卡兹戴尔这件事从根本上失去了它的行为逻辑,即使我竭尽全力去尝试调动相关的情感,也只不过是在不可能之中自我欺骗,真正余下的只有空白,彻底的空白。当我听到卡兹戴尔这个名字时之所以还存留这一点念想,只不过是因为它是我的故乡,于我而言有着一种特殊的地位,与我的血脉有着特殊的关联,但即使如此也无法填补记忆缺失所来的空白,随着时间的流逝,这最后一点念想也会荡然无存。

可伊莎不一样,就像是生活中一个再也平常不过的回头,所看到的也是再平常不过的景色,但她偏偏出现在了那里,出现在回头凝望的一瞬间,不合时宜,无法解释。好似迷蒙的雨滴打在玻璃上,只是一个眨眼,那雨滴便穿透玻璃,钻入眼睛,将双目糊住。因此在最开始的那一段时间里,我都心乱如麻,伊莎毫无疑问擢住了我所有的心神,让我忍不住的去思念她,而我又告诫自己我没有理由这么做。

当时我借住在克劳奇先生的家里。克劳奇先生的妻子叫阿莉娜,是一位菲林,年纪与克劳奇先生相仿。他们还有一个儿子,叫恩赫,也是菲林,不过不在这个村子生活,他在炎国求学(佩库尼亚村与炎国相距不远),在那里找了份职位,每年回来三四次,时常会寄一些信件回来。就像克劳奇先生喜欢为他人介绍自己所养的花一样,阿莉娜夫人也喜欢为客人展示她儿子所寄来的那些信。在饭桌上,不论主人还是客人,不论聊到什么话题,她总能提到她的儿子,她称为“我亲爱的儿子,我的小恩赫”,随后便兴冲冲地到楼上的房间去把那些信件拿出来,在楼梯上时就把手中的信高高扬起,说着“我一定要给你们看一下”。回到餐桌上后,她便把最上面的那几封信展开来读给客人听,她把她最喜欢的那几封信都放在了最上面,因此每次读的基本就是那几封,不过阿莉娜夫人若是兴致很高,她也会挑几封其他的信来读,每次读完还要问一句:“怎么样?我儿子怎么样?”那时,她的语气中充斥着骄傲,她并不是真的要客人去评价一下。在她读信的过程中,她的声调非常轻柔,就好像她是在以儿子的身份而非母亲的身份在和自己对话,并试图以这样一种方式拉进自己与儿子之间的距离,从中感受出一种独特的韵味,她最后的询问也不过是想要将这种韵味拉长,不至于在读完的一瞬间就消散。

在对待客人和朋友上,阿莉娜夫人的方式和态度一直令我难以理解。对于那些陌生人,或者说她不太熟悉的人,她通常表现得像是多年的老友一样,能够非常自然地与他人攀谈起来。若是阿莉娜夫人正好遇到一些事情需要帮忙,那她便会向身边的人请求帮忙,那语气就像在对着克劳奇先生说“请递给我一杯水”一样自然、流畅,就算是在用餐过后,她也可能会向客人请求帮忙做一些事。但如果是面对熟人,或者是朋友,阿莉娜夫人反而不会显得那么落落大方、那么自然,她反而会顾忌起来,认为如果要求她的朋友们帮她处理一些事情,那会使他们感到麻烦的。就算是她的朋友们主动要求帮忙,阿莉娜夫人也会用十分诚恳而又有点坚决的语气说:“不行!不行!这多麻烦啊!”然后固执地拒绝朋友们的好意。

阿莉娜夫人是一位纺织工,虽然我很好奇克劳奇先生是怎么与她相识,又是怎么与她相爱的,但我也不好意思去问克劳奇先生。我仍记得克劳奇先生家中那种令人舒心的烟熏气息以及那种温馨的氛围。我住在他们家二楼一个小房间里,早晨我下去一起与他们用餐,如果那天是大晴天,在下楼梯时我就会看见晨光透过窗棂一块一块地斜着投到地上,食物与木屑的气息混合一齐钻入我的鼻中,驱走刚睡醒时残存的困倦;而如果是阴天或雨天,那种阴凉或潮湿的气息就会黏着在每个人身上,屋里也是灰扑扑的,让人忍不住打颤,这时阿莉娜夫人就会升起一把炉火,驱散那种寒凉、灰暗感觉。早饭过后,阿莉娜夫人就去上工,我则随着克劳奇先生照顾那些花,等待客户上门(顺带一提,克劳奇先生的花店就开在他家的前厅)。如果是周末,那大家都会提前半小时或者一小时吃午饭,这应该算是佩库尼亚村的一个小习俗吧,但就是这提前的一点点时间,让那一天在人的主观感觉上变长了几小时,平时应该下午做的事,在周末做完后却发现下午才刚刚开始,让人忍不住惊呼:“怎么,现在才下午两点吗?”之后便是享受一下午的惬意。晚餐开始时屋内还不算昏暗,但欲落未落的太阳所投射出的光影让人脑袋有些昏沉,各家的烟火刚刚消去,所有人都和自己的家人坐在一起享用美味的事物,晚饭后则是谈天说地,分享自己在白天的见闻,哪怕是最细微的小事,生活中最微不足道、最习以为常的笑料,也足以大家欢乐许久。

有时候,克劳奇先生也会邀请约希姆先生一起共进晚餐。约希姆先生是一个注重体面的人,他认为自己既然是一村之长,那么在方方面面都须得体现村长的威严不可。因此他出门之前都会极其仔细地打扮一番,认认真真地检查自己的着装,查看有没有明显的污渍,纠结自己是否应该再穿得更加隆重一点。在佩库尼亚村这个不大不小的地方,这种想法属实多余。所以约希姆先生每次赴会的时候都会比预定的时间晚上一点,而他也不愿意提前腾一点时间出来做这项准备,他说:“我身为村长,每天当然有很多事情要做,自然不可能为了这个而放下其他事。而且,为了得体,这点时间也不算什么。”事实上,他并没有那么多事情要做,或许他以为这样做更能体现他身为村长的威严。

约希姆先生赴宴时,也会带上他的妻子戴琳娜夫人。戴琳娜夫人与约希姆先生正好相反,她从来不会做那么多在她看来是“多余的、丝毫没有必要的”准备工作,每次赴宴,戴琳娜夫人都会用略带恼怒的声音催促约希姆先生动作再快一些。在这一点上,戴琳娜夫人远远没有约希姆先生那样具有十足的耐心,催促完不过一两分钟,她就会用更为生气的语调,只不过因为她体弱多病,所以听起来依然轻柔,约希姆先生也就从未放在心上。戴琳娜夫人平时一般都是在家静养,但是只要约希姆先生要参加别人的晚宴,她就一定会去。在她看来,如果只有约希姆先生一个人到场的话,这是极为不体面的事情,为了规避这一点,戴琳娜夫人无论怎样都会随同他的丈夫前来。每次到场时,戴琳娜夫人总是会戴着一块面纱,这面纱是她从一队商人那里买来的,用来遮住她苍白的面容,她认为这能够很好地体现她作为村长夫人的地位。而且她往往因为身体不适的缘故,总是随便吃了一点东西就了事,这让佩库尼亚村的一些人认为戴琳娜夫人对他们有意见。

我并不喜欢这种氛围,所以每当约希姆先生来克劳奇先生的家里做客,我一般都会找个理由在饭后出去走走。作为荒野上的村子,佩库尼亚村并不算大,却也不算小,它坐落于一处林地,这里的人们不但要担心山林里的野兽,耕地上作物的长势,还要担心天灾。这里没有过多的娱乐活动,日落之后,人们通常都待在自己的家里,因此每次我外出的时候道路上都是黑漆漆的,只有各家各户门前悬挂的源石灯照亮一小块地方,能让我勉强看清道路。

这时,就是我最喜欢的时候,天色已暝,四下寂静,羽兽归巢,万物落定。只有夜间习习的凉风和隐约可闻的谈话说笑声陪伴着我,这让我感到十分舒适。克劳奇先生就住在村子的东边,再往东走,能看到与林地交界的地方住着几家猎户。村里的居民们也在东面的树林里开辟出一块耕地来,沿着一条小路就能看到,上面种着一些常见的作物,还有人专门守在那里,以防被林中的动物吃掉。若是再往东走,就到了山地,不过那山上植物少得可怜,被荒草覆盖而不见树木,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村子的西边虽然也挨着林地,但是没有山地的阻挡,那边住着几位商人和伐木工,毕竟光靠佩库尼亚村自己的种植物难以养活这里的所有人,约希姆先生就挑选出这些人来和附近其他的村子做生意,以及发展林业。

而我通常会往西边走,因为伊莎就住在西面的树林里。我总是想着一直走到她的小屋,走到她的面前,将自己心中的全部都倾吐而出,可是我从来不会走进那片树林,最远的时候我也不过是走到了交界处,然后找到一个树桩坐下,借着月光凝望那一片深邃而犹如实体般扭动着的黑。在我开始做一件事情之前,我总是会给这件事找到一个理由,就比如我会来到这里就是因为伊莎,又或者阅读是出于精神的需求。我执着于此,执着于这样一种“理由”,即使在一开始我没能找寻到,在之后的接触中我也会不断尝试,就算是寻找理由这种行为本身,我也试图追根溯源,希企找到一个原因。所以我如果没有找到相对应的理由,那么我可能永远都不会走进这片树林,即使我在怎样期待着和伊莎见面,我也不会做出任何改变,我所需要的是外力的作用来打破这一局面。但这只不过是我的自我欺骗,我很清楚地明白,我之所以需要一个理由,是因为我的目的就是逃避。一个理由,就代表着我不得不去做,若是我找不到,那我就能够心安理得地不去理会。我拒绝变化,我在逃避着所有的复杂,我缺乏面对的勇气,我很清楚地知道我的一切,但我不知去改变。在寻求理由的过程中,我逐渐一分为二,我以为只要逃避了所有麻烦,只要不战胜任何变化,那我就不会有任何烦心的事,可事实上这只加深了我堕落的过程,即使我知晓这一点也不去改变,而是将希望投于外界。于是,我就成为了自己的看客。

每当我想到这些,总是要叹气,面对无穷的忧惧与烦恼,我简直不知道要怎样才好。我知道我不会走进那片树林,于是就回去了。回去的路和来时的路虽然是同一条,但我走的却不同,来的时候有一种明确的目的感,这条路好像天生就是正着的,天生就是通往某个地方的路;而回去的时候却全然没有目的感,只剩下空旷了,好像这条路天生就是反着的。这让我忍不住停下脚步,回过身去再好好感受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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