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1 / 1)

最初的时候,我只是在荒野上四处游荡,漫天的黄沙,巨大的源石晶簇,以及天空中永恒不变的双月,这些我在路途中所见到的事物,似乎试图以另一种空白来填满我的空白,就像是要把天空溶入水中一样,给予人以一种错觉。在这样一种错觉之中,我依稀感觉到,我一直在寻求些什么,但我连这寻求的目标都早已忘却,苦索之下,也只是徒增烦恼。

我不记得我是什么时候来到佩库尼亚村的,我只知道,那时我的心底突兀地涌现出一股情绪,伴随着这情绪的还有一种冲动,一种近乎直觉的冲动,就像我身体里住进了另一个人一样,他指给我一个十分模糊的方位,告诉我要去某个地方。一开始我并不想去理会这股冲动,可它就像跗骨之蛆一般缠着我,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加强,甚至到了一种近乎命运般的地步,不断地、执着地影响我的想法,试图改变我的思绪,这让我头疼晕眩。而我呢,既然当时我没有一个明确的目的,那么这个外来的目的自然就成为了我的目标,它很轻而易举地就代替了我脑子里那些杂乱的想法,将那些不必要的全都踢了出去,因此我就朝着它所指给我的方向走去。那冲动是如此的强烈,它来自权威,它本身也就是权威的一种,我知道它并不是产生于我的内心,但是时间一长,等它融入我的生活,这个问题就没有分辨的可能了,在它的权威之下,我既是自愿又是不自愿地跟着它的脚步,我既想抗拒却又服从,既想挣脱却又安于其中,既想改变却又乐于现状,在它面前,我无能为力。如果一开始我就明白自己究竟要去哪里,或许我还有摆脱的机会,但现在,我只能跟着它走,但幸运的是,我还有机会去决定是否真的要跟随它,不过前提是我得先跟着它走一遭,因为只有那样我才能确认一些事情,然后再抵达最终站之前做出抉择。

我就这样来到了这里,我也见到了那片位于佩库尼亚村西边的森林。当时正值秋季,挂在树枝上的枯黄树叶摇摇欲坠,地面早已铺满落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果实烂熟的甜气,与掩埋在枯叶下的湿腐气味和枯叶那令人舒心的醇味杂合在一起,就好像躺在一床刚从柜子里拿出来的被褥中一样,有些毛刺但温暖的触感真想让人睡上一觉。我走进树林,这里面非常安静,我只能听到我踩在枯叶上的声音。不久之后我发现了一条小路,这条小路被规整的砖石覆盖,砖石之间贴合得严严实实,几乎不见一丝缝隙,小路打扫得也很干净,看不见一点脚印,落叶也都被扫到了两旁。我走上那条小路,突然一种熟悉的感觉涌现心头,就好像这是一条回家的路,我所踏下的每一步,我所见到的每一处风景,我所怀着的每一份期待,我都已经经历过无数次,但我又确确实实想不起来,这让我犹疑不决,迟迟不敢向前走,可那种熟悉感在我背后用力地推着我向前。

我沿着这一条路走到了一处林中空地,有一座木屋挨着空地对面的林子而立,在木屋前还有一塘池水,十分清澈。那时,我见到了她,她坐在木屋门前,悠闲地享受着秋日暖阳。而面对我这样一个陌生人,一个外来者,她丝毫没有感到任何惊讶,只是温柔地注视着我,好像我和她早已相识,好像她早就知道我的到来。我后来才知道,她叫埃洛伊莎。

那段时间,我在佩库尼亚村的一家花卉店里当帮手,那家店没有名字,而店主叫克劳奇。他也是一位萨卡兹,不过是歌利亚人,人到中年。起初他看到我的时候很是惊讶,因为他从未见过我这样一位萨卡兹来做这种活。

我的外形非同一般,体型相较于一般的萨卡兹来说要更为高大,皮肤是暗红色的,四肢粗壮,口生獠牙,面目狰狞,还有一对巨大的(当然,是相较于其他萨卡兹来说)、从额前一直弯曲生长到脑袋后黑色羊角,角上面带着些若隐若现的赤红色的竖纹;除此之外,我有还一条尾巴,但没有翅膀,也没有长长的、从不修剪的、尖锐的指甲,我的双腿也不像野兽一样长着爪子和浓密的毛发。即使如今极大部分萨卡兹都离开了卡兹戴尔,但像我这样的萨卡兹依然是少数。他刚见到我时,对我说:“像你这样的萨卡兹,恐怕都能进入王庭了,来这里养花,真是没见过。”

克劳奇先生曾经前往莱塔尼亚和维多利亚求学,可是由于身份的原因,他并未实现求学的愿望,但是两地的浪漫和情调对他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来到这里后就在这里开了一家花店。虽然在这片大地上的生活总是充斥着许多苦难,生活似乎也不需要浪漫,但是种植花朵作为一种调剂,对于这里的人来说,也并不是什么讨厌的事,因此克劳奇先生的花店生意虽然不好,但也没有差到哪里去(这里的人也不讨厌他的萨卡兹身份)。花店内的装饰风格虽然简约,但也能看出典型的维多利亚式风格,同时带着莱塔尼亚的一些严谨与讲究,在这两者之外加上一点高卢的装饰品,混搭的样式显现出一种额外的潮流。花店里有着许许多多的花朵,不论是各式各样金雀花、矢车菊、蝴蝶花,还是双头水仙、月季以及玫瑰等,在这里都能看到。他有时还会给住在这附近的人送一些种子,也会在路旁种上一些花朵,所以在他花店的周遭,道路旁能看到整齐的花丛。他还弄过一种叫“冬日花园”的东西,每到年关将近时就会送给一些小孩,那些小孩就满脸好奇地将它捧在手里,把脸贴上去观赏里面的花朵。这其实是一种带有明显高卢风格的便携式微型花房,透明的水晶玻璃外壁上刻画着充满着外国情调的花纹,里面就种植着几朵小花,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把这些花在冬日培育出来的。

生活在佩库尼亚村的日子里,透过窗户来观看外面的风景成为了我的一个习惯,但我并不是习惯于这个动作,我只是很喜欢从狭小有限的边框中看见无限的那种感觉,而这一习惯在我离开那里后依然存在。窗户的大小是固定的,而窗户的形状则只是作用于窗户本身,对于窗外的景色来说,形状只不过影响我在内部看到的风景的多少,对于风景而言无足轻重。即使面对同一扇窗户,在不同的时间所看的的景色也会不同。

即使是同一扇窗户,在不同的时间,以及观察者所遭遇的不同的事情,甚至是观察者依靠窗户的姿势,都会影响所看见的风景,即使那风景与之前没什么不一样,但那时是表象,藏在表面之下的实质已经发生了某种奇特的变化,不论是气味还是颜色,都与我们所看到的不一样,所以我们所看到的每一秒其实都是延迟,唯有更多的参照物我们才能体会到那种随时变化的感受,因此更不用说不同的窗户了。但这并不是说我们不能看见同样的风景,即使是看似与之前毫无关系的某一刻,我们也会感觉到一种恍惚的熟悉。每当没有客人光顾花店的时候,我就会从柜台那里,透过门旁的橱窗望着外面的街道。窗户这种东西真是十分神奇,明明店内与店外只是相隔一扇薄薄的窗户,但俨然像是两个世界,窗外节奏似乎被放慢了一样,行人的每一个动作都带上了一点慵懒,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也都被钝化、模糊,就像低沉且嘈杂的回响,但不刺耳。我有时看着阳光爬上橱窗,映照着一朵朵花,随后又看着它逐渐滑下,在街面上铺下一块又一块的光华。我有时看着路面上往来的行人,奔跑的孩童,听着村镇中心那口大钟所传来的悠扬洪亮的声响,这时从那扇橱窗中就穿透而来一种无边的惬意,虽然我知道这是外部环境所给我带来的,但是窗户给它增添了一点不可替代的改变,以至于就像是窗户所散发出来的一样。这惬意让我浑身放松,也让我困意大作,于是我就会趴在柜台上准备小睡一下,这时,我的心脏就会砰砰地跳个不停,将血液泵至我的大脑,让我头昏脑涨,但也不算难受,只是我的大脑就会因此产生一种压力,这压力传导到我的眼睛上,仿佛我的眼睛正往外凸着。心脏的剧烈跳动和困意冲突在一起,让我跌入半睡半醒的境地,这时我的大脑比平时更加活跃,无数的思绪与想法从我的脑子里蹦出,纠缠在一起,不知过了多久再抬起头来看向窗外时,我从窗外所接受的惬意又反馈至窗外,我就与之建立了一种似有似无的联系,橱窗的存在似乎消失了,而我身入外面的世界。

村长是克劳奇先生的好友,所以每当村长说要买几朵花的时候,一般都是克劳奇先生自己去送,不过有时候也会让我去。村长名字叫做约希姆,一个听起来有些古典的名字,他是一位菲林人,与克劳奇先生年龄相仿。在和克劳奇先生结识后,约希姆先生也不知不觉受到了他的影响,即使没有像样得体的正装和领带,他也把胡子和头发都修理得整整齐齐,将自身的衣着弄得干干净净。有趣的是,他家的窗户还是莱塔尼亚式的传统的扇形鸢尾花窗户。有一次我去他家送花,他正好在招待客人,于是我就把花交给了他的妻子,在我临走之时,我转头看向了一扇窗户,那扇窗户中还嵌套着两扇小窗户,都做成了了鸢尾花的模样,窗户之外就是他家后面一处小空地,空地上杂草丛生,种着一些花和几棵树。

而在那匆匆一瞥中,我感受到了一丝熟悉,即使我所看见的景象有限,即使大部分我都在记忆中找不到对应,但只要有一点熟悉感,只需要一点,哪怕如夜晚街道上路灯投下的光穿过浓密的树叶时所留下的斑驳碎影一般细碎,也会立马被我们的大脑所捕捉到,我们会立刻做出反应,但是这反应来不及完成,因此最终的呈现方式就是这一丝丝熟悉感。我透过那扇窗户看到了一棵桂树,其树叶的上下摇曳,其所发出的声响,都令我感受到了一丝熟悉。不同的熟悉感也会带来不同的结果,一种是记忆所带来的对照,一种是意识所做出的判断,是象征的理解,前者会加强所现存的印象,制造出一个锚点,让两者所处的不同的记忆片段牵连在一起,而后者不过是一瞬间的恍惚,甚至我们自身都不能确定其是否真实有效,唯一留给我们的除了惊诧之外什么也没有。我所看到的那一瞬就属于前者,在回花店的路上,我努力留住那种熟悉感,不断地钻研它,试图将每一部分都弄得明明白白,试图将它分解成一条条的丝线,然后仔仔细细地从头到尾检视一边。但事实上,这种熟悉感就仿佛阳光下的雾气一样,注定不能久存,因为它无法依附于实体之上,我这样做只会加快其消散的进程,最终的结果只能是一无所获。不过关键在于,即使雾气消散,但并不意味着消失,在未来某个与此时此地相仿的时刻,雾气会再一次出现,那种熟悉感也就如此一般潜藏在我体内某处,只等待条件合适的时候再冒出来。

冬日来临时,克劳奇先生也送给我一个“冬日花园”,那是一个长方体的、边缘处被黑色塑料包裹的玻璃盒,里面种着几株紫罗兰。我看着那几株紫罗兰,之前出现过的那种熟悉感再一次涌上心头,并且十分强烈,难以抹去。那一刻,不需要我去分析,我便明白了这熟悉感来源于那里,不论是之前的还是现在的,它们都产自于伊莎。它们是记忆的回响与象征地解构的融合,它们自始至终都在不断地提醒着我,催促着我,我看着那淡紫色的,簇生的、卵圆形的花瓣,这些花瓣的颜色与外形不断地刺激着我,我甚至幻想出了它们的气味,在这真实与幻想的感觉交合之下,我找到了那份我念念不忘,甚至影响我良久的东西——气质。我从这份紫罗兰花中找到的与伊莎极为相似的气质,那簇生的花瓣让我想起了伊莎的裙摆,而之前的桂树,在不属于花季的时节里所拥有更为独特的、不为一般人所知的气质,也与这有着几分相似,而我只注意到了记忆表层的联通之处,但却忽视了潜藏在记忆之下的、刻在我身体内的那份怀念,那份早已成为我生命中一部分的,我给我自己所留下作为礼物的,无论什么情况都不会被替代遗忘丢弃的核心——那独一份的情感。我之所以会习惯于望向窗外,不仅仅是因为习惯的作用,更多的则是来自我过去的影响,即使我失去了过往的记忆,但并不代表者过去对我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它以一种中间态的形式存在于物质之现实和精神之自我之间,作为一道沟通的桥梁,它推动着我,每当我看向窗外,我不是在接收外界的信号并作出反应,我是在寻求外界的可能,我是探求者而不是工程师,我期待着通过这样一种方式脱离现在我所处的时空,我希冀着能从这个接口去往虽是幻想却又曾经真实存在的地界,那些斑驳的影子、摇曳的枝叶、过往的行人、龟裂的墙壁这一切的一切,都包含着我的思念与渴望,只是我现在无法理解,因此将它们解读成了熟悉,并冠之以习惯的名头。那一刻,我才明白这是过去的我为现在的我所留下的讯息,是我对失忆这样一种现实所做出的反抗,那一刻,我才明白我有多么不想忘记伊莎,我才明白伊莎和我绝不仅仅是相识这么简单,她甚至是我的情感寄托,是我生活的构成,是我梦的成因,是我回到此地的缘由。我看着那几朵紫罗兰,心神恍惚,飘摇不可自制,好几股难以言明的情绪一齐冲进我的心头,最终爆发出一种莫大的热情——我现在就想回到那个小屋。但是这样一种热情极不稳定,在这种热情之下所做出的决定和行动注定是失败,所产生的结果注定是失望,所以我只得暂且按捺这份热情,等它消退,之后再去看望伊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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