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梦【三】逢魔（1 / 2）

【三】逢魔

黄昏的斜阳，此时已渐渐沉了。留下最后的霞光将天边晕染上一抹浅浅的绯桃色。

墨九依稀记得，方才那小猴妖是往十字街口的左侧遁逃的。他当即顺着左街道追去，也不知还能不能找到，不然只能自认倒霉了。

在这人烟稀少的街道上寻了一会，墨九便是有所发现。在一处巷口旁，有一个打翻在地的坛子。坛边还有散落着几根棕色的猴毛。他捡起其中一根，在手指间搓了搓。

“应该是被那小猴妖打翻的，看来是往这里逃了啊。”

他起身走进了拐角。这是一条光线幽昧不明的暗巷。暗巷深五六丈，中间立着一个朱漆剥落的木制牌坊。边柱底下左右各立着个覆着青痕的石灯笼，古旧的气息铺陈而来。

在墨九视线投过来的瞬间，石灯笼忽然亮了起来。他惊得退了两步，疑声道：

“有人吗？”

过了十息有余，见依旧无人回应，也没有其他异动。墨九又硬着头皮往前走了几步，借着灯火，他发现在狭窄的巷道两侧的墙壁底部还有石刻浮雕。

但上面雕着的即不是人，也不是神，而是些兽面人身的妖物。有鼠面，牛面，虎面，兔，龙，蛇…总共十二个，依次排开。它们都穿着长袍大袖，眼目紧闭，表情古怪到有些瘆人。

在每一个妖物雕像的旁边都用古字体刻着应该是名称的东西。一一对应，分别是子神，土畜，山君，月精，云螭，玉京子…

虽然墨九看不懂刻的是什么字，但他也能凭着造像的样子猜出这应该是十二生肖了。

在石刻的尽头处，有个小小的石龛。墨九愣了愣，他记得自己曾听人说过，石龛是神灵的居所。一旦越过，可就意味着去往另外一个世界了。那些老人总爱操着神叨叨的语气说着这样一些吓唬人的话。

墨九稳了稳心神，便是朝牌坊后走去。却在越过的那一瞬间，周遭的温度骤然降下。冰寒的水汽浸入全身。眼目可及的范围，景物在不断的模糊。

没有任何征兆的，一片妖异的雾气袭来，在他周围涌动着。直到将他整个淹没了进去，与雾气融为了一体。在这里什么都看不见，似能吞没一切般，就连周围所有的声音也都在雾起的瞬间全部消失了，四下寂静无声。还能听到的只剩下自己的呼吸与心跳声。

心中惴惴不安着，像是掉进了不见光线的幽深海底，疑虑与慌张如浪潮般涌动袭来。

这里的雾气，可要比青风岭的雾大得多了，也更加诡异。在一片灰蒙蒙的雾气中，他兀自迈步前行着，不记得走了有多久了。

周围逐渐传来嘈杂的说话声，喧嚷声，声音由远及近。

“嘿，我前些天去那边抓了几个女娃娃过来，卖给了织宝坊的老蜘蛛。足足二十个银币呢。”

“那老蜘蛛抠得很，还能给你二十个银币？”

在这茫茫的大雾之中，几乎是一片混沌。只有偶尔能瞥见一些在迷雾笼罩下的模糊身影，它们在墨九身旁陆陆续续晃过。经过他身边时，说着一些叫人摸不着头脑的古怪对话。

“云锦坊最近又新进了好些宝物！听说有昆仑山的仙芝灵草，南海鲛人族的夜明珠…”

“倒是好东西，但是咱这兜比脸干净的，还是别去想了，实在无福消受。”

“一会去看看呗，看看又不花钱。再说那坊主现今也不在坊内。”

心中的不安在不断水涨船高着，是喝醉了吗，可是今天进了长安后就直寻书院去了。连一杯酒都不曾沾。或者是太累了吗…累得出现幻觉了？

正当墨九竭力想要安慰自己的时候，忽而拂过的一阵清风，吹散了大雾。

清风扬起了一旁夏树枝丫上的白色花瓣，墨九发髻上那用于束发的绸带也被这风吹得舞到了前额。

待墨九回过神来，他一脸错愕地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处集市的街道中间。周遭怪异的景象倒映在他眼中。他的指间还缭绕着些许烟雾，所以暂时没有被“它们”发现，不过这能将他隐匿的烟雾也在极速散去。

空气中飘浮着的气味萦绕在鼻尖，这是一种混杂着鲜花与熟透水果的味道。

墨九往前迈了几步，走过一个小摊。摊前摆着四五个装满了海鱼的木桶。鱼尾摆动间，水花飞溅。

一只身着紫衣的猫妖撸起袖子，他从铺在地面上的草席上跳起。竖瞳中闪着不耐，对着正与他讨价还价的客人，大声叫嚷着：

“这可是上好的碧鳞四鳍海鲷！北海才有的，老夫运过来也不容易，两钱不能再少了！”

“行，两钱就两钱，不过要再加上这些云水螺才行！”

鱼贩地摊的对街是一间花店。店铺门帘上生着的藤花，正垂落下淡紫色的花絮。

一只背上长着蝴蝶翅膀的女妖，眼睛正盯着竹编花篮中的一朵深红色的花朵。花朵足有两尺高，花瓣外圈长满着荆棘。墨九从未见过这样奇特的花。

蝶妖柳眉一挑，挥了挥她那颜色异常鲜艳衣袖，说道：“少蒙我了，这花不能用来炼丹，只能入药的吧？竟卖得这样贵，我根本也用不着。”

贩卖灵花仙草的商贩——一个老树妖，在被蝶妖拆穿后，收起了他奸商般的神情，讪讪地笑了笑。他原来还想着诓这蝶妖花重金买下这朵龙血花，可惜遇到个识货的行家。

墨九一边四下张望着，一边使劲揉搓着眼睛，不断确认眼前的景象。目之所及，是一众的魑魅魍魉，奇形怪状的妖灵精怪们在晚间的街市上熙来攘往着。这是只在人间有关妖魔绘卷中才能见到的景象，一副活生生的百妖夜行。显然，他竟是在不知觉间闯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妖怪世界。

“这是…长安？”

“长安城里竟还有这样的地方吗？先前不曾听人提起过啊？”

脑中混乱得如一团缠绕得乱七八糟的线团。墨九愣在原地，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喃喃着。

但任墨九置身于一堆妖怪中还相安无事的好景并不长。很快便被妖怪们注意到了。一只狗妖走进这条街口时，似是闻到了一丝不属于这里的味道。它赫然停住了闲散的步子，伸着脖子，翕动起鼻翼在空气中不断嗅着气味。狗妖身旁跟着的一个脸上长满眼睛的大秃头鬼怪不解地问道：

“你干嘛呢？”

“好奇怪啊？我好像闻到了人的味道？”

“瞎扯，怎么可能会有人呢？”

狗妖不置可否地摆了摆手，继续追寻气味，寻找源头时。妖群中不知谁大喊了一声：

“有人混进来了！！”

“什么！有人？”

“我就觉得好像闻到了人味！”

“还真有个人！看那边！”

在一片讶然中，路过的妖怪们纷纷转头看向墨九。在被这一众如狼似虎的目光注视下，墨九这才反应过来，不禁一阵颤栗，感到浑身发寒，随即拔腿就跑。妖怪们也撂下手边的事情，追赶了上来。

有人混入的消息一经传开，令本就喧嚣的集市瞬间乱作一团。

墨九像无头蝇子一般在集市的街道上亡命地逃串。毕竟他也明白，他一个凡人，若是叫这些妖怪逮住，那甚至用不到几息时间，他的下场便是要被争抢扑上来的妖怪们吸干精气了吧。

但此处的街巷却是错综复杂得宛若迷宫一般，更何况是第一次来到这的墨九。所以没跑出多远便是误拐入了一处死胡同，群妖很快便围拢而来。

一只鼠首人身的小妖率先扑来，扯住了墨九的裤腿，一口咬了下去。墨九疼得龇牙咧嘴，猛力甩开鼠妖的同时，裤腿也被撕咬掉了一块布。

没有任何喘息的时间，另一个长着青蛙身子的无面童子便是吐着长长的舌头，冲了过来。眼中映着那无面童子瘆人的模样，墨九额间沁出豆大的冷汗，他飞速思考着能有什么逃脱的法子。

情急之下，墨九跃身而起，一脚踩在了无面童子的脑袋上。随即抽出腰间横刀，插在身侧楼阁的木墙上，借力翻上了屋顶。追堵而来的群妖没刹住脚步，扑了个空。争相撞在墙上，眼冒金星的摔倒在地。几只妖怪叠罗汉似的将前头的无面童子压在了最底下。

在底下妖怪的谩骂声中，爬上屋顶的墨九快速取回卡在墙上横刀。然后步子轻巧地落在屋瓦上，向前逃去。趁着夜色，那般模样倒像是个夜盗千家的飞贼一般。

在墨九迈开大步，飞身跃至临近的楼阁时，却不知此楼是因为年久失修，或是建楼的工匠本就偷工减料。墨九落身时，竟是一脚踩塌了屋顶，于惊慌中坠落而下。

屋内，是一间妖怪澡堂。这会儿，热气蒸腾的水池中一个大头鲤鱼精正在悠然惬意地泡澡。却闻轰隆一声巨响，头上的屋顶开了个窟窿。眨眼间，一个黑色的身影便是落入水池中。飞溅而起的水花，浇得鲤鱼精一脸困顿。

落入水中的墨九，扑腾着起身，爬出水池。在一众泡澡的妖怪们瞪大眼睛，面色怪异地注视下，这个浑身湿透黑衣男子正跌跌撞撞，形容狼狈地往大门外跑去。

鲤鱼精慵懒地说道：“那好像是个人吧？”

池子边上喝得醉气熏熏的猪妖缓缓睁开眼睛，道：“是吗？”

鲤鱼精愣了愣，忽然语气惊讶道：“是啊！那还真是个人！”

猪妖看清了那人后，亦是面色一变，大喊道：“那还不快追？”

在目送着那与澡堂画风格格不入的墨九离去后，恍惚着的妖怪们才猛然意识过来那是个人！于是连忙从池中跃出，随手披了件浴衣，就朝着墨九方才逃跑的方向追去。

冲出澡堂，猪妖一眼便看见了不远处墨九那逃跑的身影。他打了个酒嗝，哼哧一声，随即幻化作一头身形足有牛车大小的山猪。山猪一身黑色的鬃毛犹如钢针般立着，嘴边生着的一对森森獠牙。撒开蹄子，就朝墨九冲撞而去。沿路将街市上的摊位尽数掀翻，过处皆是垮塌的阳棚与散落一地的货物。

听到身后传来的动静，墨九下意识回头睨了一眼。就见那巨大的黑色妖兽正疾步向他奔来。

此时已然躲闪不及，墨九迅速拔出横刀架与身前抵挡，横刀挡住了山猪突来的獠牙。随之而来的冲力还是叫墨九难以招架，一连倒退了十几步后，还是被顶飞了出去。撞在了一侧酒肆的墙上，闷哼一声，落在地面的石砖上。

墨九艰难地爬起身来，缓了口气，随后便将墙边放的陶罐和陶缸搬起，砸向猪妖的脑袋。那猪妖原本就因醉酒，有些不太清醒，这几下更是将他砸得头晕目眩，随后栽倒在地上。

见此，墨九却也来不及松懈，因为猪妖身后赶来的群妖，依旧是阴魂不散着。墨九只得继续仓皇逃去，在街上左拐右转，绕了半天。直到脚步逐渐沉重起来，像是绑了几斤重物一般。他这才发现，方才小腿上被鼠妖咬出的伤口，正渗着黑血。先前一直在奋力狂奔，倒没觉察到什么，现在一经停下。小腿已是僵硬如铁杵一般，再难向前迈出一步。

耳闻着群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面色苍白地喘着粗气，心中惊惧不安着，正当他不知所措的时候。

一道熟悉的声音蓦地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