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条信息【姥爷】(2 / 2)

没吃。他说。

不是挂面。

他说。

没过几天,他走了,他在一家餐厅里接到父亲的电话。

他回到家,看到很多人围着他,姥娘把他拉到一个角落里,说:

你妈来的时候,你姥爷说赶紧去做饭,记得多放肉,你妈每天来几次,每次都说,你那次来,他总说不吃挂面了,不吃挂面了,不吃挂面了,他跟我说,等你结婚,他也攒了不少钱了,昂,你姥爷说走就走了,他跟我说,把给你攒得结婚钱也糟蹋了,也全费了,他那天推着你的自行车非得说去修修,我不让他去,他非得去,他自己下个楼梯都要喘半天气,他就是不听,第二天他就,他就......

他夹起一块肉,吃到了嘴里,咬了几口感受到强烈的腥味,胃里的东西不由分说使劲翻涌上来,呛得他流出了眼泪,他想起在一个午后,他躺在沙发上睡着了,他翻起他的笔记本,看见很多人的名字,他看了一遍又一遍,就是没有发现他和母亲的,他想,母亲到底不是亲生的。现在,他看着冷尸棺里他冰冷的没有一点温度的面容,那说不清是高兴还是悲伤,是欢乐还是悲哀,他想和他说的话,他听到后会是怎样的神情呢?

姥爷,我对你说了谎,我错了,我不干我的老本行了,我干餐厅,干饭店了,姥爷,我不想再吃挂面了,我应该买点肉回来的,我应该买点肉回来的,我还没有为你花过一分钱呢,姥爷。

两天半的假期,在那个星期六的下午,多少人暗自猜测他是要临阵脱逃了,可他还是来了。半个月后,在当天召开每个星期一次的总结会议上,老板坐在首端,其余人列坐两侧,他看着他,他今天总算是穿了一件外套,不过现在还是那件蓝色的短袖,就在刚才他脱掉了外套。

来吧,各位,说说吧。

我以为这个星期六星期日会走掉不少人的,没想到大家都坚持下来了,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你们不知道吧?你们真是太棒了,真的,你们都坚持了下来。店长说。

好,其实我也没有想到,我以为会留下一两个,真是没有想到全留了下来,尤其是新来的小伙伴。那么你们有什么问题吗?他面带笑容环顾着。目光在他身上好像停留了一下——此刻的他嘴角微启,欲言又止。

“在这种‘意思意思’的时代,这样的人真是难得呀。”

或许是察觉到他这一微妙的变化,又或许是他跃跃欲试的神情根本瞒不住他——他在水吧工作了两个月后,确实有所发现,甚至他还有些好奇,这么明显的问题,难道一直没有人曾经提出过吗?现在他已经知道,这家店已经四年的时间了——水吧的工作台面是一个横式柜台冰箱,冰箱属于冷冻,存放一些薯条薯格奶酪蟹虾仁大虾海鲜冰激凌果酱等物件,在他做饮料时候难免会碰到后厨的人开冰箱的时候,这时他就要闪身,好腾出地方,星期六的阵仗大家都有所耳闻,柜台冰箱大概长1.5米,他的水吧单子这时已经拉长了3分之2,这真是半点都耽误不得,可偏偏冰箱里的货物混乱不堪、毫无章法,每人每次来翻江倒海、地覆天翻,每人平均下来能耽误他1分钟左右,有的长达足足5分钟,找到最后有时居然是没货了!或者不够了!他对此现象愤懑至极的余下里也对此无人管理改善、视而不见的现象感到不解。现在机会来了,可他却不出口,毕竟自己是新人,一些看不见的规则桎梏,自己要谨言慎行,职场如战场,挣钱难,职场难,尤其新人难中之难。在老板的注视下,他的这种跃跃欲试的因子好像被调动,所谓的心理防线在那种目光前不值一提、全面溃散。他摩拳擦掌,“嚯”地起身;他睁开眼,霍地射出两道精光。

下一刻,他缓缓地睁开眼,吐出一口气,压下心中澎湃的思绪。收回目光。水吧的冰箱里货物堆放太乱,随手乱拿乱放,要货无量,取货无度,他平静地说,当然,他并没有站起来,刚才只是他心中的幻象。

安静。

有人转头看他。

有人低头不语。

他顺势低下眉眼。

简单点来说,就是货物太乱,要货拿货不知道拿多少,是吧。

老板打破沉默。

是的,他说。

好的。还有人发言吗?刚才的这个建议和想法非常好呀,值得表扬。还有人吗?

后厨的冰箱也是这样。有人再度打破沉默。

好的。那这个问题就交给你们两个来解决。还有人吗?

沉默。

好,看来是没有了,那今天就这样,散会吧,大家回去早点休息。

临近过年,在大家纷纷猜测老板会在什么时候发红包时(老员工透露)他并没有发在心上,他才来两个月,别说多少,有没有都不一定。就在这时,可能是巧合,老板拿着一摞红包进来了,金灿灿,红闪闪,大家都很兴奋,却都憋着劲儿,于是脸上的部位挤在一起,变得相当诡异,最后每个人都拿到红包,当然包括他,他有些没有想到,紧接的是好奇,他感觉到厚度,猜测是300到600不等,好奇转化为惊喜,他找到一个角落,拆开,5张亮闪闪的新钞布灵布灵,好奇转化为喜悦。但随之而来的一种想法压下他这种喜悦,连带着解决了这几日一直盘桓在他心间的疑虑,他本来不会想起它,可当他看到这5张新钞时他便突然想明白了开会那天那种期盼的目光为何而来。

那是一个晚上,刚打烊不久,也许就在前几日,他刚被调到水吧,他一定是刚吃完饭,因为他此刻打着饱嗝伸展懒腰,嘴边还有一些饭粒,桌上的锅筷子碗乱七八糟的堆放着,大家有的躺在床上,有的坐着,都在玩手机,就在这时,大家的手机都响了一声,他拿起手机,打开消息,看到几张图片,群发信息,在餐厅群里,当他看到那是关于水吧的图片时,他感到一些紧张和不安。

其中一张是榨汁机的内壁上有残余的红色果皮和果渣,那是苹果的残骸;另一张是番茄瓶没有刷洗干净,残留的番茄酱不怀好意的流出来,像血一样夺目鲜艳。几个字随后出现:下次注意。

他的第一反应一定是这是我造成的。

他已经跑到了楼下,跑到了路上,跑到了店里,门前的风铃响起,三个人的目光短暂相接,他们没有长时间对视,是因为他一门心思地跑去水吧台,没有去看老板和主管的表情——他却是觉得没有必要。他说,我来了,我的责任,我负责。现在他觉得,那种目光里所含的期待让他不得不“站”起来表达自己的想法。这5张新钞,或许是作为一种物质性的精神鼓励。

舅舅和姨姨这年也有空过来,他们吃完饭商量着去哪儿玩,最后决定去一处神秘的地方。

这天阳光甚好,水上结的冰全化了。

他看到一排光秃秃的树,潮湿的地上影影绰绰,他站在它们的阴影里,仿佛一体,背对着苍山与水,由感而发:

“如果这个世界太复杂,我愿意为一句誓言追随到天涯。”

一只鸟落在了树尖上,他的心突然也飞到了树尖上:

“如果你想要自由,请先挣脱自由。”

远处,爸爸妈妈远远地看着他,舅舅姨姨表弟在河边嬉戏,打起水花。

这是一个神秘的地方,到了晚上,他窝在被子里,想起今天钻的一个山洞,供满佛像,曲曲折折,不知通向何方。

夜深了,他打算睡去,就这样睡了,像往常一样,却,得到她的回应。

他在水吧忙不过来的时候,也总是她在帮忙,或许是她的无意,也许也是无意的挑拨,这两者如今融会贯通,竟让他一瞬间对她产生依赖感,尤其是这深夜。

一天,临近下班,他无意又似有意地说了一句:

“下班请你吃饭呀。”

“好呀。”她开心地说。

他没想到她答应的这么利索。

吃完饭,微风吹过顿感舒适,他立时想起前几天看的一部恐怖片,于是掏出手机观摩起来,边看边跟她说:

“你有没有看过?”

“什么片?”

她凑过来,看了一眼。

“恐怖片?”

“对呀,《招魂》,听说过吗?”

“没有。”她摇摇头。

她挨得越来越近了,他闻到一阵幽香,有点晕眩。

“这样看体验不好。”他说,然后关了手机。

“我想回去了。”

“要不......我带你去我朋友家看?”他看着她,“我朋友家只有他一个人,我们可以去另一个屋里看。”

“你想什么呢?我又不认识你朋友......”

“我们关系挺好的,跟他说一声绝对可以的,你不用在意的。”

“那还不如直接去开房呢。”

“那……走啊?”他有些吃惊。

“我回去换件衣服,你换衣服吗?”

“换换换,我也换,我给你打电话哦。”

他在她家楼下的阴影里来回走,走过来,走过去,呼吸都变得粗重了,他给她打了几次电话,但她都挂了,他望着门口,祈祷她的身影快一点出现,当她出现的时候,他的心跳明显偷懒了,慢了一个节拍。

她站在灯光下,穿着一条碎花裙,露出小腿,光着脚,趿拉着拖鞋,拖鞋上的钻闪闪发亮,一头秀发随意的披在肩上,她身上的香味飘到这里来,我分明看见她身边起了烟雾。

月光下,看着她曼妙的身姿扭来扭去,他又赶紧跟她并肩走着,去瞧她的容颜,抚摸她的秀发,她把他的手拨到一边,他正好看到他们的影子也在上演着这一幕。

来到酒店,她径直地走到吧台,掏出身份证,他也拿出身份证,吧台的小姐扫了他们一眼,又拿起身份证看了看,说:“押金200。”

到了房间,他不知道怎么开,她掩嘴笑了一声,说:“你该不会是真的没有开过房吧。”

他点头,说:“还真没有。”进了屋,她把房卡往灯开关那里一插,然后开灯,照了照镜子,就坐到床上去了,然后把拖鞋一甩,背靠着床,他左顾右瞧,拿起插座看了看,又冲墙上的插座看了看,然后又看了看衣柜,看衣柜的时候发现了拖鞋,就换了一双拖鞋,他又跑去厕所,发现能洗澡,就顺便洗了个澡,洗完澡以后他又穿上衣服走了几圈,她说:

“哎呀,你看啥呢,赶紧上来呀。”她拍了拍床。

“他靠在了她的旁边。”

“你怎么洗完澡又穿上了?”

“这是对你的尊重。”

“哦。”

“咔啪”一声。她把灯熄了。

“咱们接着看呀。”

他拿起手机,电影接着刚才的演,她身上的香味源源不断的飘过来,他的双眼开始变得模糊,他突然想搂着她,他把胳膊一抬,她就像个猫一样钻进了他的怀里,靠在他的胸口,他感到非常的充实,他腾出一只手来抚摸着她的秀发,头发有几缕飘了起来,良久,他扔掉手机,顺着香味,找到她的唇,他开始吻她,他下意识的在她的身上游走。

“叮铃”一声,是微信的声音,吓了他一跳,她摆脱他,去找她的手机,手机的亮光铺在了她的头发上,脸上,胸上,她看了一眼,没有回,关掉了手机,扔在了一边,然后侧转身子跟他说:

“早点睡吧,明天还要上班呢。”

他一晚上没有睡着,他多次掀起她的裙子,却什么都没有看到,他看着她熟睡的样子,秀发散落着,双手半弯放在枕头的两边,肥嘟嘟,婴儿一般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

对于始终无法得到的又一直想得到的东西,总是充满着幻想,尤其是将要得到的时候,更是烈日灼身。

不过,他始终没有得到她,他们的最后一次,全裸着,她跟他说只能抱抱,然而他把她脱光爬到她身上的时候,她流出了眼泪,她跟他说:“你爱我吗?”

“爱,我会一辈子的爱你。”

“那你现在是要做什么?你答应过我的。”她笑了一声,“男人的话,尤其是床上。”

她把他推开,睡去了,她熟睡的样子如婴儿,可爱极了。

她醒的时候,他正在看着她,她睡眼朦胧,问:

“你没睡?”

“没有,欲火焚身,难以入睡。”

“活该,叫你不要来的。”

“你不能满足一下吗?”

“你还说这个!你答应过我的,你要再这样,咱们就算了吧。”

他立马翻身爬到她的身上,看着她,她一动不动。

她起身去厕所的时候,他看到她的枕头湿了一块儿,如果是她的泪,她又为什么而哭泣呢?

后来,她就不再理他了。

那种感觉让他如坠深渊,她犹如穿着红色高跟鞋站在高处俯视着他,他伸出双手,期待着她能拉他上去,他还在不停地下坠。这种感觉……有些熟悉,弱小!低下!卑微!

他看着那位点餐的客人,感觉他有点儿吃饱了撑得,他那时站在门口,一位客人朝里望了望,里面一个客人都没有,他问了一句有地儿吗?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有时他看着这满屋子客人,熙熙攘攘,他也变成了他们其中的一员,坐下,点餐,吃着,嘴巴,舌头,油唇;有时他在马路上走着,过一个十字路口,猛然抬头发现是红灯时却已经走到了中间,车辆就从他前后穿过、绕过,像是水流碰到了障碍物那样,分流;只不过他就是那个障碍物,多余还进退两难。他经常默默看她,写着不会发给她的信息,写着写着就会着火,焚烧着他,然后他把她也拉了进来,她穿着红色高跟鞋,他们开始跳舞,她叫起来,响彻云霄,他脚一跺地面裂开来,下面是无底深渊,欲坠不坠时他一把拉起她的手,他看着她仰起的脑袋,他笑了,她双手不停地挥舞,他不停地笑。

他找到老板土哥倾诉,土哥跟他说:“你还是太自我了,你有自己的想法很好,但也受制于自己的想法。”他看着他的双眼,又看向他的身后,“你现在好像……好像处在一个闭环的世界,你被自己困住了,那么,第一步,你先从负责一件事情开始吧。比如你的这份工作,这会让你长大。

他以从未有过的热情开始对待这份工作,欢迎光临他喊得最是响亮,把旁边的宝宝都吓哭了;擦桌子的抹布他也不再是囫囵一团擦来擦去了,平展如纸张;擦玻璃时他也学着用报纸来擦,看到效果才发现之前执拗的他、非用抹布擦玻璃的他像个孩子;无论各个台面都有他穿梭的身影,每件事情他都当仁不让,对待客人他总是察觉到客人下步行动,从而领先一步;他感觉他的视觉听觉洞察力都得到了显著的提升,似乎,只要他愿意,就可以一跃,与太阳肩并肩,甚至拉起她的手,翱翔于天空,就着激情,他不忘吟诗一首:悲在心中起,笑从口中出。有情不得已,难做自在人。诸业随缘起,回以善意消。尝苦行乐事,天地任逍遥。

这天洗碗的缺人,他又勇敢的上阵了,他们急着要餐具,他却想先把第一个池子里的盘子清理干净再去管在第三个池子里的餐具的事情,要对它负责到底!必须要把它清完!他跟自己发过誓的!不把这个清完绝对不会去管别的!做事要有条理!他的眼睛盯着它们,手上不停地冲刷,眼看就要完了,却又一波接着一波,他撸起袖子擦了一把汗,喝了一口水,伴随着哗啦声和盘子相互撞击的声音终于就剩最后一个盘子时——他几乎就要松一口气的当口——哗啦啦的又来一些,哗啦啦的倒进了这里,哗啦啦的溅他一脸黄色的脏水。

“有餐具了吗?”

看到是她,他立时感到气息上涌。

“你们不能慢点收桌子?”他反问。气呼呼地看着她。

“哼。”她看了他一眼,然后摇头,“果然,轻重缓急都分不清吗?什么重要都不知道吗?”

她进来,他侧身到一边,她来到第三个池子里,开始洗餐具,不一会儿,就洗出一大把。

他仿佛被她看穿,他的灵魂在颤抖,他的内里全是破败的柳絮;他看着她朋友圈里的两张电影票,就像泄了气的气球。他的双手沾满了水泥浆,四下挥舞,甩到了床上、被子上、墙上、窗户上、地上;每当想起她,他的头皮就会蠕动似地跳一下,像个虫子在头皮上爬!事实上,他也根本不用想她,因为她每时每刻都存在,像无数条虫子无数只跳骚爬!爬!爬!

他累极了,水没了源头,就是死水。喊欢迎光临四个字的劲儿都没有了,他呆呆地望着门口,望着那棵树,望着那几片随风飞舞的枯叶子任由它们将他遗忘,无视他,无情的将他当成一个傻子。

他的主管找到他说:

“你为什么不喊欢迎光临?”

“不想喊。”

“你不想喊就不喊了?知道你心情不好,但这是规矩。”

“就是不想喊!”他说:“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就是我!”

“你再说一遍,喊不喊?”主管盯着他,“你到底是怎么了?”

“就不喊怎么了?”他大声反驳,“就不喊,咋了?”

主管看着他,愣了半晌,最后什么话都没有说。

然后,他被调走了,时值新店开业。

他被土哥任为宿舍长,管着宿舍每个人的伙食,晚上下班后,他就买菜做饭,饭做好了,再叫他们吃饭,吃完饭刷碗也有他的份,大家一人一天,担着一个宿舍长的名号,干多了才合适,即便这样,还是有人会说:“TMD,这么咸,是人吃的吗?”那时他正在夹起一筷子蒜苔往嘴里送,听到这句话时他的手明显抖了两下,他想甩他一筷子蒜苔,给他一脸,但是他忍住了,他平复情绪,把那口蒜苔嚼了又嚼,确实,是TM有点咸。

第二天宿舍有人过生日,他把吃剩的锅碗瓢盆收拾到了水池子里,没来得及刷,就赶紧回到了饭桌上,目光所及一个大蛋糕静静地躺在桌子上,寿星把蛋糕切好给每个人分了一块儿,正当他咬下一口时,他旁边的一个人突然站了起来,抬起胳膊“刷”地摁在了寿星脑袋上,再一使劲就给他脸上盖了个蛋糕章,随后其他人都抓起一块儿蛋糕往寿星脸上抹,大家东躲西藏,最后大家都成了寿星,分不清到底谁TM是寿星了,他们脸上都有一层奶油粉底,白白的,像是唱戏的旦角,就连地上也是白茫茫的一片。

“这个得赶紧擦了,要不就TM干了。”他心想。

同样是刚来的,有人干完自己的活儿就不管了——往那儿一杵,就不动了,转着脖子上的那颗脑袋,东看看,西瞧瞧,还挺像‘我’刚来的时候,于是他就跟他说:

“没事儿把那张桌子收了。”

“我为什么收。”他看了他一眼,“你不也闲着呢?”

他转身朝那张桌子走去,走了大概一半的路程,猛地一转身,抄起一个白色的盘子抡圆一甩,砸在了他的肚子上,盘子在他肚子上打了一记后坠到了地上,剩下的余力让它碎了个稀巴烂。

“哗啦!”——所有人、客人都把目光转了过来。他的手还在抖,他喊着冲上前去,像是冲锋陷阵,有人过来把他推到了一边,于是他更加来劲,挥舞着胳膊蹬着腿儿往前冲,然后又过来一个人把他架到了门口,给他点了一颗烟,他边抖边接过烟,虽然他不抽烟,但是确实挺管用的,他吸了一口,肚子里那股升腾的怒气遇到这股烟气立马就变得老实了,Amazing。

晚上回到宿舍,牛哥把他叫到一边:

“说说吧,宿舍长。”他一脸痞子气。歪着脑袋。

牛哥就是把寿星的脸摁到蛋糕里的那位,现在正站在他的面前,他个子很高,站他前面把他堵得密不透风,对了,寿星今天被他用盘子打了。

“这我兄弟平常跟我玩得挺不错的,我不能不管,你怎么着也得给个说法。”

“还你一巴掌呗,还能怎么办?”

“光一巴掌还不行。”

“行,我错了,我向你兄弟认错,行了吧。”说罢,他把身子转过去,刚想开口,张嘴张到一半就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你TMD!”

他感觉他的脸火辣辣的,还在一点一点地向外膨胀,有一些泪光挂在他的眼睑上,让他看得朦胧,仿佛身在雾中,随后他听见雾中传来两巴掌的声音:

“这巴掌是我的,啪!”

“这巴掌是我兄第的,啪!”

这虚假的一幕,让他笑了起来,哈哈大笑,弯着腰笑,直笑的他流出了泪花,直不起来腰。

“TMD,你是真TM会做人!”他说。

牛哥自己打了自己两巴掌,让他所有怒气全消。

第二天,他肿着脸去上班,所有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又肿着脸去买了一只鸡,它被剔除了毛,光溜溜的,然后在菜板上被大卸八块,他想如果它是活着的话,会不会鲜血四溅,滚烫的血涂满了他和杀鸡人的身上。

“嘀嗒,嘀嗒,嘀嗒……”

这是最后一次了,他心想。

他把切好的鸡一块一块的鸡放在了一个盆里,然后用水冲洗,藏在肉里的血立马被挤出来,染红了白色的盆,透明的水,白里透红,别有一番妖异,然后他倒了点浓黑的酱油,撒了一把白色的淀粉,下了一把雪白的雪花盐,再用手把它们搅啊搅,搅啊搅,搅啊搅,直到它们去往黑暗的地方,越来越黑。

他把一块一块的鸡放在了油锅里,刚下锅,它们突然叫了起来:“叽叽喳喳,叽叽喳喳......”一块鸡居然趁他不注意从油锅里飞了出来,他弯腰去拾,更多的鸡飞了出来,它们蠕动着身体,居然合并起来,长出了心肝肺,脾胃胆,然后是羽毛,像麦芽似的一根根冒出来,“噗噗噗”长满了全身,它转过脑袋看了他一眼:

“我,也是有家之鸡,现在,我,何以为家。”

然后,“扑棱”一声从窗户里飞走了,他缓过神来,立马出门去追赶,他刚好看见它隐没在一草丛里,他又跑过去,看见它扑棱着翅膀上了楼梯,他从底下看着,楼梯一直从他脚下延伸到极高的地方去,那只鸡乐呼呼的像是不知疲倦,直管往上走着。

他从1楼爬到2楼,又从3楼爬到4楼,那只鸡不急不慌地往前走着,他多次弯腰扑去,都被它一闪身躲了去,试了几次无果,他只好跟在它后面,它上哪里,他就上哪里,到了23层的时候,它突然不走了,他猛地一扑,把它搂在了怀里:“嘎。”它大叫了一声,随后又化成鸡块的样子,沾得油一滴一滴的从鸡的身上流下来,流他一身,一直流到宿舍里去,正好,他们都在,可以吃了,经过刚才的一番追赶,还热乎着呢。

他看着前面的鸡块,一点都吃不下去,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刚才太热了吧,他想,反正,这也是最后一次了。他这样想着,便用手抄起一个鸡块,咬了一口,还没有开始嚼,浓烈的腥味就急钻入他的身体里,然后又急忙忙窜到他的胃里,带起昨天未消化的食物直奔上来,到了他的口腔里,鼻子里,真TM够恶心的。他想。

因为事件影响恶劣,前几天他收到被调回的消息。这天三金突然找到他。他们两个有一段时间没有见了。

“我这几日梦到你,来送你一物事。”

他换了一个姿势坐着,把右腿搭到了左腿上。

“说实话,我感觉你会来,我这几日也有梦到你,你不知道,我最近心乱如麻。”

“看来你与佛有缘。”

三金把一物放到了桌子上,看不到真容,一层用纸包成的书皮裹着它。一脸神秘的笑容。

“切记,要把它放在高处,翻阅之前洗手洗脸,保持敬畏。”

“真有那么邪乎?”

“我梦常有一大蛇,如山绵远,如山巨大,是为梦除业障,在与佛结缘前我从未见过。”三金看着他说,“你是一个有善根的人,善根滋生一切善缘,如是六根清净,道念滋生,若无善根,一切妄谈。”

“你说的这么厉害,也没见你和以前有何不同。”他讥讽。

“一切由心,云还是云,风还是风。一切随缘。”

“佛说是缘便是缘?照你这么说,一切都能用缘来解释了。”

“这本经书或许能帮到你。”三金神秘地一笑。

“兄弟,你这满嘴大道理恐怕自己都不懂吧?”他冷笑。

“我只是跟着指示来,信不信由你。”三金起身,“我要走了,保重。”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一个星期后,他又回来了,回到了最初的这里,这个地方是那么的熟悉,这熟悉的一切,感觉不曾离开,竟恍如昨日。可物是人非,这短短的几个月离去,再次回来,竟然让他有巨大的不适应感,虽然她被调到新店了,这让他好过一点,但同样的来了许多新面孔,他们犹如他刚来的样子,眼里没活儿,令人生厌却无可奈何。这天,一个客人找他要白水,他面无表情的跟客人说:“先生,我们没有白水,水是无色透明的。”说完后,客人狠狠地盯着他,转而硬是凑成一副勉强的笑脸,“我要水,白开水,这样总行了吧?”他还想说什么,但是被主管勒令阻止。主管觉得他言行有问题。

他想起那天晚上,那天他和主管争吵为何不喊“欢迎光临”的问题,说实话,那时候,他明知这是他的不对,可是,你知道的,在那种情况下,人都需要释放,他的一整个八月份,精神高度集中,硬生生地拔高和带动了店里的服务气象,这是为了什么,恐怕他没有那么高尚,不过是为了她,为了她的回心转意。

还有什么话要说,还有什么泪要流。他兀地想起在那间烟雾缭绕的屋子里,他的六伯拿着话筒唱的这句歌词。烟雾中飞过两张电影票,那两张电影票,他在另一个男生的朋友圈里也见到过,同一时间,同一地点。这整整一个月,他以为自己只要好好表现就可以让她重新关注自己,甚至,他曾经一度认为“有机可乘”——有那么几天,她和他说话了,是那么的温柔,那么的甜美。

随后就发生了那样的事。将他的幻想彻底打碎!什么所谓的“轻重缓急!”

可是,可是上一位前辈的教训根深蒂固!做事要有条理!他这样告诉他!那天,这教训狠狠教训了他,因为太过有条理而显得死板,什么轻重缓急他之前则是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意识,这人生的第一条教训于他有使命般的荣耀和束缚,他曾借此获得新生,它潜移默化地如甘露滋润着自己的人生,因此,正因为有这般深刻的感受他才无比执着贯彻于第一个池子里的餐具,轻重缓急这四个字尽管让他如梦惊醒,但真正起作用的还是她,她并没有对他努力的这整整一个月有过正面的赞赏和明白的回应。她反而当着他的面做出那样的事。他的理论世界和情感世界随之崩塌,如果说这两个世界构成了他的整个世界,那么,在那一天,你可以认为,你面对的是一个心中没有世界的人,你甚至可以认为,你面对的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尽管他备受折磨,可他还是总结出一个道理:女人,是检验一个人整个世界的强大武器,乃至于他的灵魂,也可以趁机窥得一二甚至于全貌。

不过,说什么都晚了,是时候离开了。

他给亮哥打了一个电话,谈妥当,带着异样的心情用仅剩的钱买了去东北的车票,当晚,他坐在火车的窗户边,望着外面漆黑的夜,窗外偶尔闪过几次的灯光,照亮了它力所能及的地方。

一晚,一上午,他到了,一下车,就看见了亮哥,亮哥骑着摩托车,驰骋在他从未来过的这片土地,不知名的风掠过他的耳畔,呼呼作响,路边的小草随风摇曳。

亮哥一家子人做了很多好吃的,有酸菜炖骨头,土豆炖豆角,还有一粉红色的凉拌黄花菜,更有一物从未听闻,叫红菇,叔叔说这个东西老贵了,而且只在深山老林里才能发现寥寥几株,其味鲜美无比,入口即化,比一般的蘑菇味要大,因此多吃了几口,可惜数量不是很多,夹了几口之后已有白色的盘底显露出来,便放弃了再动几筷的念头。

傍晚,一夕阳横跨而来,托着厚重的云倾斜的挂在天边,仿佛天上风景坠落人间,远处的几株树木像是长在了夕阳里,扎在了里面,又似与之比高,竟险些胜了去,蜿蜒的山脉与夕阳遥相呼应,给人一种仿佛只要站在那条山脉化作的线上,伸出一根手指就能碰到她的错觉。

天将黑不黑的时候,一月不知何时挂在天上,近在眼前又似远在天边,他透过重重树叶将目光投放到月亮上时,分明看到一树枝化作的手掌托起了那颗月亮,犹似挂在天上的吊坠掉落了,而它恰好接住,又似捧着一颗珍珠小心翼翼地送给西边的某个TA,可那一侧一望无际,空空如也,月亮,只有月亮,星星的光芒还被天蒙着,遮着,不能出来。

晚上他看着窗外,星光铺泻一地,写下这样的句子:

天地一窥心似海,手摘星辰望仙楼。镜花水月山是山,脚踏夕阳落尘埃。

这一日他们去一座山上,沿着一条蜿蜒的小路,路的两边长满了小草小花,与风嬉戏着,与虫絮语着,这时,他们已经走上一大坡,视线被它阻挡着,却能感受到微风吹来,夹杂着不知名的花香,当他们终于上来时,眼前是一片树林,准确的来说是一片松树林,几米阳光静悄悄地铺在眼前,形成一束束耀眼的光幕,使这里显得格外的神秘,山的对面还是山,只不过比它高,最高处是一株独秀的树,尽管它旁边还有很多,却也只是簇拥,它们并无分别,只不过挤在一起,却也是成片的绿色,山与山之间是一条深不见底的山沟沟,深渊,峡谷,还是悬崖,他不知该怎样形容,成群的植物铺满了半山腰,阻挡了视线,边界上围着一圈铁栅栏,为了防止有人掉下去,可真正想要掉下去的人,轻轻一跃就可以跨过去,然后掉下,此刻,他就站在它守护的外面,现在他只需往前轻轻一步,就能摆脱它,他望着底下,摔下去必死无疑,可是,为什么却又生机盎然呢?底下拥来一阵风,“呼呼”的声息飘过,他在那里站了良久,思忖着那里有怎样的风景?最后转过身,看见亮哥拿着一白色的物事走过来,等他走近了才发现那是一大块泡沫,他说累了吧,便把它铺在地上休息,他想这绿色漫山遍野,你怎么出现在了这里,是风吗?还是谁?你白的刺眼,你是唯一的白色。

谁把你丢在了这里,自己却走了。

下山的时候,一群羊不知道从哪里走了出来,亮哥让了一条道,他看见一只羊朝相反的方向走去,无论赶羊的人怎么鞭打,它还是朝那个方向走着,它的目光坚定,他顺着羊的方向向前看去,什么都没有看到。

它走远了才发现,它变成了一点白。

四下皆荒野,唯有一条路。

亮哥加大速度载着他奔腾在这条蜿蜒绵远的路上,路的两边是葱葱郁郁的树木,投下的树荫点缀在他们身上,使他们同时处在暗与明之间,发动机发出的轰鸣声不绝于耳,那些掠过的风景还来不及去看,便有更美妙的错过,时而走过一小道,那是一条河旁的土堤;时而经过一座山,那山上有一小坡,不知通向哪里;或是无阻驰骋在大道上,风的呐喊萦绕在这四下荒野,呼呼作响;他便就着荒野与风声,混淆谁的视听,误以为这不过是阵风罢了。

这天亮哥带他来到一水坝,他们爬过一斜坡,走过一道桥,路过一片草地,闻到一股水边独有的味道,是混合着腥味和经水滋润的土的清香的味道。

这里的水很平静,却壮阔,站在高处望去,竟也有水天一色的景象,一山卧立其中,更显辽远,他忍不住呐喊,一时激起惊涛骇浪,白色的浪花席卷而来,随即狠狠地落下,涟漪一圈圈地扩散,水面忽高忽低,天空几朵乌云飘来,逼近水面,深处传来轰隆隆的雷声,一场暴风雨正在酝酿。

他猛地睁开眼,这一切不到一秒钟就消失了,可是他刚才分明在呐喊,看到了狂怒的河席卷着白色的浪花,像大海的呼喊。

此刻这里却是一片平静,显得诡异。河岸的四周,有数座帐篷,几人垂钓,路边停着几辆汽车,像几座石头,微风吹过,抚摸着躺在草地上睡觉的不知谁的脸颊。

叨扰几日,便要说再见,这段时间的游玩,掀翻他心底许多秘密,他暗暗地将他们藏在一些地方,不闻不问,随风飘散,往事清零,整装待出发。他动了回去的念头,并且有一些计划,他的计划名为“百部电影计划”,这只是前期,用来增加他的一些“世界见闻”,好来完美无缺的构造他心中的世界框架,至于他的最终计划就是写一个故事,他心中的故事,主角就是他自己。

“等等,六号,这里面该不会.....你是说他也在写自己的故事?”

“目前看来是这样的。”

“难怪,难怪一些细节好像只有当事人才能写出来。那你这到底有没有抄袭的嫌疑哦?”

“七号,真正的记忆都是一团糟的,虚假的记忆才是清晰的。”

“六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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