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条信息【姥爷】(1 / 2)

来到这里上班,是因为和母亲打赌输了,他发誓,年底会把驾照考下来证明自己不是“一无是处”,他信誓旦旦、歇斯底里、哭着喊着说:如果做不到,你说啥就是啥!

母亲说他一无是处,也不是信手拈来,她自然有“他”的根据,单从他今年没有把驾照拿回来说也能从中窥得一丝端倪。其实,说句实在的,如上所说,至今他还没有考上驾照,这已然成为了一句“广为流传”的笑话。固然这是他的应得,可这也少不了母亲的宣传。每当吵架吵得母亲语塞,她便搬出来这个既定事实,全面否定他说的所有以至于他的所有一切;而每当母亲伤心落泪,她便会向人家讲述她的伤心故事。为了改变母亲对他的这种既定偏见,他决定,也为了打赌输了的代价,他决定来到这里,在他的潜印象里以及村里人的“流言蜚语”里,这里就是混得实在没地方混的人的最后根据地。

02服装厂,他还是和二姑家的一个哥哥一起来了,哥哥的姐姐和姐夫也是他的姐姐和姐夫也在这里。

他们被“特殊照顾”,安排到了合身,从胳膊袖子一直到下摆,前面的几块碎布穿过“衣山衣海”流到这里时已经能大致看出一个衣服的样子了,它们像个对称的蝴蝶,你只需把它们沿着袖子一直到下摆的位置对折好,然后踩机子,针头就会带着线“噔噔噔”地一口口咬下去,2分钟一件衣服算合格,就是这2分钟他和哥哥练了2个月,问题是还没合格,踩机子力的大小和左右手的力度配合需要百分之百的默契,踩得急你的双手就会下意识地不让线吃进去——想使劲扯住,而线就会带着衣服随着你脚上的劲往前赶。这时候就得选择停下来,要不就会造成下摆对不齐,衣服变小,左右袖子不一般长短等等问题。当然要是劲太小了,机子根本就不会动,当你小心翼翼地加劲时,就会造成猛一下的那种不由你控制的力。诚然这是人的本性,也可能完美解释了相对论。可在这里不太讲究这个,你只需完美掌握一个字:送。把你脚的力量和手中的力量控制到豪巅,不使劲,也不松劲,让机子轻轻松松的把线吃进去,但又不会从手中脱落。

由于速度跟不上,于是两个人只好加班,但是效率并不高,只是在没有剩多少人的空间里清晰的传来机子“噔噔噔”的声音,这声音吸引着不同的人过来,他们斜斜的眼睛会说话:看这俩人!

又过了半个来月,毫无进展,哥俩也没脸占着位置。哥哥先去了熨衣服,后来他也去了,他是整熨,哥哥是半熨,半熨是为了方便后续的工种便利,就会在中间安插一个流水,他属于流水倒数的工种,衣领,口袋,衣身,下摆,褶皱,袖口,长短,都是他的工作,听起来复杂,但是一整套下来也就2、3分钟,你愿意使多大劲就使多大劲,没有人跟你反着使劲,别把衣服熨歪了就行。

就这样干了几个月,加上学合身的两个月,半年的时间一晃而过,哥哥觉得这里学不到什么手艺,就辞职学理发去了,他因为答应过母亲,还有姐姐姐夫的面子,并没有走,房子还有几天的时间到租期,他就给在市里的东北哥们儿打了个电话:你翻过这座山,趟过这条河,到了这里,提两个数字:0和2,没有人不知道这里的,他跟他说。

“看我网上买的手机,怎么样?”

“网上买的?”

“当然。”他说,“看着还可以吧。”

“可以。”我跟你说:“有个美女,从我看到她在车站后,我们坐了同一辆车,然后又同样来了这里,我就跟着她,看她是不是也来这里。”

“来了吗?”

“来了。”

“真巧。”

“是巧。”

“现在在哪呢?”

“跟丢啦”。

“明天休息带你去车站吃灌饼,‘我’每次回家得买俩,‘我’蹲在路边吃完一个不行,就得再吃一个。”他说。

“没吃饱?”

“就是就得再吃一个。”‘我’悄悄地跟你说,“‘我’最近也发现一个美女,‘我’在哪里吃饭,她就在哪里吃饭,但她旁边总是跟着一个人。”

“是吗?”

“有一次她还坐‘我’对面来着,”他说,“当然,还有那个人。”

“你确定不是你看花了吗?”他说,“另一个人又是谁呢?”

“晚上,等‘我’下班,你等着,‘我’带你来食堂!”

下班,穿过人山人海,越过无数人流。

“哇哦,你带我来哪个学校了,小老弟?”

“这是‘人民大食堂’,什么哪个学校。”

“咱们走远点儿,你看就是她。”

“谁?”

“那边那个,看见了没?卷发的那个。”

“没有。”

他们找了一个边上的桌子,端着饭菜,边吃边看着,她们端了饭菜往这边走的时候赶紧低下了头。

“咣啷咣啷”两声,坐到了对面,他低着脑袋,眼睛向亮哥使劲。

她们走后,他抬起了头,跟亮哥说:

“你看见了吗?卷发的那个,不是旁边的那个阿姨啊。”

“这老妹儿不错。”

“这肯定不是巧合,‘我’跟你说,打饭的窗口那边还有很多座位呢,她们非得来这里还是咋滴?你说呢?”

“对,没错,那你怎么不追她呢?”

他喜欢跟她玩捉迷藏,他没想到她也喜欢玩捉迷藏,一次下雨天,他一个人跟在她身后,她为了躲掉前面的水洼,走路一扭扭的,他可不能这样扭扭的走,毕竟人家是个女孩子,他就直着走,呱呱呱的踩水声,她不时回头看看他,他也就乘机看看她,但总是看不清。你可能会说他是跟踪狂,拜托,他只是在玩捉迷藏,但是后来他跟丢了,他才发现人家是一个高手。

刚开始,他没注意到她,后来跟她总是偶遇,可能说她跟我总是偶遇比较合适,因为中午吃饭的时候她总是离我旁边不远,一次两次也就算了,多了我也就发现了,后来我故意跑到很远的桌子上吃饭,她也就假装先环顾一下,然后就会过来,不是在我前面坐着,就是在我后面坐着,有一次她竟然直接跟我面对面,吓得我赶紧低下头。

他会故意在大门口等她走过,风吹起她的秀发,扰乱他的心绪。拨动他的心弦。

她会故意走得很慢,等他跟她同行,看一样的风景。

如果时间可以停留,我愿意永远留在那些美好的日子里!他说,我跟她要联系方式的想法足足踌躇了几个月,从二月份到七月初七那天,我趁着节日的气氛,给自己加了一把劲,壮了一个胆。拿定主意,扔掉手里的熨斗,我转身就走,结果一不小心腿碰到了机器,擦破了皮,我瞬间觉得有不详的预感,信心顿时下降了一大半,然而,我还是去了,我径直走到了她的前面,问她:“今天七夕,晚上能请你吃饭吗?”(这时我才发觉好像认错了人,可是管不来那么多了。)

她说:“啊?”又仿佛在说:“你不要这样看着我,我的脸会变成红苹果。”

他只好又问了一遍。

她低下头说:“啊?不好意思啊,我晚上回家吃饭......”

喏,他们只说过这么几句话,甚至她的脸他也从来没有看清过,甚至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叫什么,可能她也不知道我的,最重要的是我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她。

“为什么?”

“她在雾中,云里雾里的。”

“不懂。”亮哥摇头。

第二天,他带着亮哥去车站吃灌饼,它在一辆车上,又在一座桥上。

“要灌饼?”

一位皮肤黝黑的小伙子看着他们。

“来俩,一个除了辣椒啥都放,你吃辣椒吗?”

“我放点儿。”

“葱,榨菜吃吗?”

“来,中。”

“一个除了辣椒啥都放,一个啥都要。”

“好嘞。”

小伙子边翻着饼边说:

“火腿要吗?”

“要,你要吗?”

“也中。”

“都要。”

“好嘞。”

小伙子把饼翻了一下,往一个杯子里打了一个鸡蛋,搅匀,又用筷子在饼上戳了一个洞,然后把鸡蛋倒进去,翻转,饼“呲呲呲”地冒着热气,颜色从白色慢慢扩散到黄色,沾几滴油,又晕成金黄色,再翻转,一个手已经去拿红色的萝卜丝和脆黄的土豆丝了,抓一把上来,再去捏一些小榨菜,小葱段子,一撒一铺,香味顿时扑面而来,从旁边抄起火腿,切半,夹过去。小伙子问吃生菜吗?我们不约而同地说:

“吃。”

只见几片绿色的叶子飘在了金色,黄色,红色上,金黄色的饼一卷,把它们都抱住了,它们互相打着招呼:

“嘿,朋友,我们来自五湖四海,缘分,缘分。今日我们结为异姓……”

“香吗?”

“真香,他那个鸡蛋是那样放呀。”

“这才叫灌饼。”

“对的,有的地方该叫铺鸡蛋才对。”

中午。

“吃什么?”

“我还想吃灌饼。”

晚上。

“吃什么?”

“灌饼。”

“行,正好带你去姥爷姥娘家转一圈。”

他们带着灌饼来到了姥爷姥娘家,他们正在吃饭,他自豪的跟姥爷姥娘说:

“姥爷,姥娘。”他说,“人家可是从东北来的。”

亮哥把他手里的西瓜放到了桌子上,姥爷姥娘招呼他们吃饭,他俩把手里的灌饼一举:

“吃过了。”

三天后,亮哥走了,他搬到了姥爷姥娘家来,他的二姐给了他一辆自行车骑,他骑上自行车总感觉是去上学,如果他再背上一个小书包那他肯定就是一个小学生了,如果有人问他在哪儿上学,他肯定不会解释的。他想。

来到厂子,来到组里,来到他的位置,看着后面囤得衣服他手上的劲越来越小,已经快比两个他都要高了,这批活儿检验就是不给过,下摆的褶皱熨的时候就会很听话,一抹就平,熨斗一离开,就又齐整整地站起来,他拿着烫好的衣服一遍遍去找检验,又一边边的退回来,他的头转到一边,从衣服的视线上离开,看向了远方,看向了亮哥的脸。

“线吃得紧,关我蛋事儿?”他心里这样想着。

第二天,他给组长发了一条短信:肚子疼,请假一天。

他去市里找亮哥去了,他说本来想给你买个灌饼的,但是太远了,凉了也就不好吃了,就没带,亮哥说不用,真不用这么麻烦。他抱歉的看着他。他知道他说的不是心里话。

第二天,他没有回去。

第三天,姐夫打电话说这都第三天了该回来了,他说行,知道了,姐夫又说今天回来?

他还是没有回去。

第四天晚上,他和亮哥在房上乘凉,亮哥突然指着窗户说:

“看,快看。”

他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

“那是,是什么?”

亮哥用手扒拉开那几片叶子。

“裸体。”

“看看,真是哎,拿着手机在那儿干啥呢?”他用一个手撇开那几片树叶。“看不太清就是。”

“可能是裸聊呢。”亮哥拿出手机,说,“闪开,我来!”

亮哥爬到了树上,那几片叶子遮住了他,手机发出微弱的光。他在他后面看着,不时又上一边去看看,他咽了一口唾沫,看到她想侧过身来,于是赶忙蹲下来,亮哥也把手机收了起来。

树叶成功的把他们藏住,等到她又侧到另一边的时候,亮哥从树上下来,回到了房上,他问他为什么不拍了,他让我看他的手机,我看到几片树叶后面的若隐若现的黑影,听到一句:

“有两位帅哥……”

上午,他回去了,衣服少了很多,只是那个备补抱怨着说,哎呀,祖宗哎,我的祖宗哎,你可算回来了,给,给你熨斗,就剩这几件了,你干吧,天呀,累死我啦!

早上,姥爷起了大早,他看着桌子上的挂面,飘了几个葱,白白的,绿绿的,他一点食欲都提不上来,它们每天早上都准时来看他,可他不想看到它们,他很想吃肉,很想很想很想。

“我想吃肉。”

他跟铰线头的一位大叔说。

“你姥爷姥娘不管你肉?”

“他们不会买的。”

“你可以买呀。”

他没有说话。

“今天去我家吃吧要不,我给你买肉吃。”大叔说,“我家里就我姥娘和我两个人,嗯?”

下班后,他骑着自行车跟在大叔后面,大叔的两撇胡子随风飘扬,他跟随着胡子来到市场,在一个摊上买了几根火腿,又在另一个摊上买了点凉菜,有花生米,海带,腐竹,黄瓜,银耳,西兰花,还有肉肠,五颜六色的,醋、蒜、香油、芥末一混合全都变了味道直往他鼻子里钻,他又跟着这味儿来到了大叔的家里,一进门就看到了大娘。

“这小家伙是我同事,我带他来咱家吃个饭。”

“好,好,坐,小伙子。”

大娘走道一颤颤的,他赶几步搀住了她。

“多大了小伙子,你今年多大了?”

“23了,奶奶。”

“小呢,还小呢。”

“奶奶今年你多大了。”

“我呀,”奶奶用手比了一个九,“快九十了,快九十了呀。”

他扶着奶奶到了她的屋子里。

大叔蒸了米饭,把凉菜放到了一个盆里,切了火腿,拿出一大桶水,又带了两个杯子,问他:

“喝点?”

“这杯子太小了,给换个大的。”

“你这么能喝?”

“渴了,再说,水还怕多少?”

“水?你看你,这可不是水呀,这是酒,正宗的高粱酒!”

“酒?这么大一桶?”

“这是散酒,我在市场上打的酒,人家自己酿的这可是。”

“这我还是第一次见,酒的话就不喝了,我不喝酒。”

“不喝?来点儿,少来点儿。”

“真不喝,一点儿都不喝。”

“不喝算了,我自己喝。”

大叔小酌一口,嘶哈着舌头又夹了一口菜放到了嘴里。

“对了,你跟你姥爷姥娘说了吗?说不回去吃饭了。”

“没呢,你不说我都忘了。”

他出去打了一个电话,回到了屋里。

“为什么说谎?”他愣了几秒,夹了一口菜停到了嘴边,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把菜放到嘴里边吃边说:

“这样挺好的呀,在来这里以前我妈一直以为我搞相册呢,村里人的都夸我呢,他们都说谁谁家的孩子有出息呢,我姥爷肯定也觉得加班加点辛苦着哩,有出息哩。”

大叔看了我一眼,喝着酒,偶尔夹几口菜,然后点了一根烟,烟没有抽完就扔到地上踩灭了,来回踩了好几下,留下了一道黑色的痕迹,大叔走到厨房里切起了东西,他闻到了一股肉香和米饭混合的香味,大叔盛了一碗米饭拨了点菜给老奶奶送了过去。

“啪!”

“你吃完赶紧回去吧。”

他看着前面满满一盆的肉菜,端起米饭扒拉了几下,然后伸到肉盆里狠狠夹了一筷子,送到嘴里慢慢咀嚼着,汁水溢满了嘴。满脸油。他吃完饭准备走,大叔过来跟他说:

“不管怎么样,撒谎不好,走的时候慢点。不送了。”

他走了一段距离,回头看到大叔落寞的身影。

回到家,姥爷问他:

“加完班了?吃饭了吗?”

“吃了。”他说,“食堂,食堂里吃的。”

冬天到了,他正在用熨斗烫一件衬衣的下摆,接到了姥娘的电话:

“你姥爷住院了,我们不在家里,下班了你自己做点吧。”

他想起今天早上姥爷煮的挂面,飘了几段葱,白白的,绿绿的。

随着冬天的结束,他跟服装厂的一年合同也到了期,他没有选择再续,也没有理由再续。可他还是不可避免的和母亲吵了一架,母亲说,没文化你能去哪里?无非超市饭店进厂子,服装厂五险有什么不好!妈,你怎么不看《封神榜》,《福贵》了?怎么看《父母爱情》了?等等,这不是春生和凤霞演的吗?妈,你快看,还有家珍呢。瞎说!我看多少遍了我还能不知道?那是《福贵》里的人,怎么就跑到这里头来了?别跟我打马虎眼,你就在02里给我乖乖的干吧,哪儿你也别去!为什么就得从那里干?人家给交保险,村里的人问起来我们也好意思说,你要说你在饭店里干,端茶倒水的我们就不乐说,丢人!我觉得不丢人,就因为交保险?就因为你们抬得起头?我跟你姐姐姐夫说了已经,再说你连驾驶本都考不上,你还能干点啥?你就是啥也不行!干啥都干不好!你看看别人家的孩子,我早就看透你了,我跟你说,我可是你娘!

“咚”一声。

他踹了一下门,答非所问!

你了解我吗?你问过我吗?你知道我喜欢什么吗?

驾驶本都拿不回来,脾气还不小,你除了踹门还能干啥?你是我生的,我还能不了解你?你就是连驾驶本都拿不回来,你就是干啥啥不行!

“咚”一声。

门上用胶布粘的玻璃掉了下来,哗啦啦碎了一地。

你不就喜欢写几个粑粑字嘛,能挣钱?还是能当饭吃?

你不去医院看看你姥爷?母亲追出来问。

不去!反正我干啥啥不行!

姨姨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正坐在电三轮的“副驾”上送菜,开车的是他的一位同学,姨姨说姥爷需要长时间住院,希望我能来帮忙,你妈没有出过门,她来了还得顾着她云云。他想着去医院,或许还能落个懂事的称谓,母亲或许能看他顺眼一点,母亲看顺眼了,村里的人看我也就都顺眼了。

他站在一座桥上,看着几个坐轮椅的老人在一个人造池塘边。他想着在这巨大白色中的一点点绿色又有谁有心情欣赏呢?大概除了天上的鸟儿来这里觅食时和住在草里的昆虫还有池塘边嬉戏的天真烂漫的儿童就再也没有人了吧。姥爷被查出肺癌的病情我们一直没有告诉他,他心知肚明我们却也心照不宣,他就像是任人宰割的一条咸鱼,没有了任何权利,包括不能知道自己病情的这种基本信息。姥爷确诊是肺癌以后,医生制定了治疗方案,姥爷的命运就跟着这些字的脉络拉拉扯扯、歪歪扭扭。他坐着轮椅行走在字里行间,手术,他就跟着手术走一个手术,放疗,他就跟着放疗走一个放疗,只是我想当他钻进那个如太空舱一般陌生的黑暗世界里的那几分钟,有没有偷偷的擦过眼泪呢?手术造成的食欲不振,放疗造成的白细胞减少,这应该属于命运开的一个玩笑,还是应该叫“节外生枝”?或许“始料未及”?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大热天他盖多少被子都觉得冷,他不停地咳嗽,后来又不停地发烧,他整天整天的躺在床上,站不起来,一站就软,就连背靠着床都会歪到一边去,当他尿不出尿,站在厕所那里很久的时候,明明憋了一大泡却只能一点点的往外滴的时候,他应该是觉得自己不行了,他感受到命运巨大的无情的力量。他近乎哀求般地跟我说,我想出院,想回老家。

他急忙叫来医生,医生说,姥爷的指标有明显好转,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放松心情,我再观察一个星期,咱们争取早日出院。

他传话以后,姥爷的饭量明显上涨,一碗不行,就得再吃一碗,说是一碗消化,两碗长肉,吃完饭要求他用推车推着他去桥上、去池塘边看看,清风吹过,卷起他苍老的白发,卷起他的衣领,他目光深邃,盯着那一片绿色,看着嬉戏的儿童,仿佛穿越到了他的孩提时代。

过了几天,姥爷能站起来了,背靠着也不歪一边去了,尿尿时听着水管的嘘嘘声也能尿出来了,医生检查了一下他的各项指标后说一切正常,可以出院。舅舅带他去买衣服奖励他这几个月的帮忙,说是因为他,他和姨姨才不至于丢了工作,他挑了一条红色的裤子,像刚流出来的血一样鲜艳。

出院的第二天晚上,他正在朋友家玩,快要吃饭的时候,他接到舅舅的电话:

“你姥爷病情复发,需要马上送往医院,现在人手不够,你能回来帮帮我吗?”

“我......我正要吃饭呢。”

“我也没想到会这样,家里只有我和你姨,还有你姥娘也不得劲了。”舅舅的声音有些着急。

“舅舅,这你答应我的,让我玩几天,我在医院里看了三个月了,没睡过一次好觉,我这好不容易出来了,再说我答应朋友玩几天的。”

“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你就不能帮帮我?”

第二天。他才知道换了医院,姥爷正在昏迷,舅舅看了他一眼,说:“医生取了他的一口痰化验去了。”

这次来了很多人,他们嘘寒问暖两句,丢下一些钱一些牛奶一些水果就走了,有时还会和姥爷说:“你看临床的那个,一动都不能动,插了那么多管子,都活了十几年呢,再说你的情况可比他好多了。”

姥爷应付着这些人感觉很吃力,他说话声音虽然不大,但说不了两句就要大口喘气,胸膛剧烈起伏着,比一般人高出很多,有时候缓过来也就不搭理他们了,脑袋歪到一边,看着窗户不知在想些什么。

化验结果出来后,除了姥爷我们都知道,不过我想,当我们把他从轮椅上推到医院很偏僻的一排小平房里时,他应该已经知道了,他鼻子里先是插了两根管子,后来又换成了罩子,后来又换成了两根管子,再后来带罩子的时候死活也不肯带了,他说:

“我不要跟隔壁床上那个老头一样。”

他不吃不喝不拉不尿,会让我给他抓开塞露,会让我给他剪那里的毛发,说天热扎得慌,会让我重新去食堂里打饭,说这个难吃的很,会不乖乖的吃药,会白天睡觉,晚上闹腾。

抓开塞露的时候,他抬起他的屁股,他用手指指着,他说就是这儿就是这儿,他就开始抓,抓到一半的时候他又说:哎呀,不是这儿,不是这儿,你能干点儿啥?

他又把抓到一半的开塞露扣了出来。

剪毛的时候,他抬起他的屁股,他看着那里黑黢黢的,无从下手,他只好找舅舅来,舅舅拿过了他手里的开塞露和剪刀,一塞一剪,干净利落。姥爷躺在床上,跟舅舅平静地说:

“耽误了我不少时间了吧。”他把头歪倒一边说,“让他忙自己的去吧。”

不久,姥爷被下达“通知书”。

他去老家的老院看姥爷,看见他的样子想起了奶奶,奶奶浑身插满了管子,像只刺猬,明明都骨瘦如柴了,为什么还要插那么多白色的管子呢?它们或许运送着生命的精华,可它们或许也以吸食精神为交换。

姥爷,他的鼻孔里依旧是两根管子,他靠近他的时候,才发现床上还有一个尿袋子,黄黄的,把白色的袋子也变黄了,还有一根白色的管子,也变黄了。

他问他做啥活儿呢?

老本行。他说。

他笑了,他也笑了。

他又问吃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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