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承恩(1 / 2)

入了钦安殿的大门,内侧有几十名带刀近侍伫立两侧。坐在宝座中央的便是穿着龙袍的皇帝,胸前绣了条奔腾的游龙,左右两个肩膀、前后的膝盖部位都绣有团龙。龙袍裙摆处绣有“海水江崖纹”,有一统山河的吉祥寓意。穿着它的每一任皇帝,似乎都在向世人述说着自己无上的权力。我不敢抬头直视他,余光所及,隐约见他手里捻着一串珊瑚雕夔龙福寿纹手串,好像在饶有兴致的打量着我们。侧坐的乃是当朝太后。我朝向来以左为尊,从左往右依次是周静,魏玲沁,张嫣,我和应瑶,最末便是姚姐姐。

不及皇帝问话,我们都俯下身子,跪伏在金灿灿的地砖上一同开口,“臣女见过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望了一眼太后,太后也悠然自得的点了点头。半晌无声,谁也不敢率先发声。许是意欲缓解我们的压力,皇帝的唇边涌上一抹笑意,着人取了萧来,为我们吹奏一曲。殿内萧声响起,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我想起今日在宫中遇到的风波,心有所感,便倚诗而和之: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所吟诵的诗词和此时此刻的场景倒是极为相衬,不知是否是他闻言来了兴致,箫声灵动,高亢极了,如汹涌的海浪层层推进,我并无半点怯懦,依旧高声继续吟诵道,“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这萧声虽极低极细,每个音节仍清晰可闻,我心中暗惊,“还从未听到如此清翠的萧声,比竹节所铸的竹萧声还要清翠几分,到底是用何器皿所奏,绝不会是翠竹所铸。”不容我多想,渐渐低音中偶有珠玉跳跃,清脆短促,此伏彼起,随之而来的是一片万籁俱寂,我最后附和道:“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萧停,只听大殿上传来清脆的一笑,“好一个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说着便打量我道,“就是不知,你是不是朕要找的那个人!”说罢冲我道,“抬起头来看看朕。”

一簇簇阳光穿过重重围障照射到他明黄色的龙袍上,皇帝的面颊早已无声无息的微笑出来。正是那日寺庙内与我一同跪拜求佛的公子,不禁惊呼出来,“是你!”旋即反应过来,又叩了个头道,“臣女参见皇上,方才冒犯之处还请皇上见谅。”

他却抿嘴笑着,“你就把朕当做还是以前和你一同求签的公子哥吧。”说罢皇帝一眼看出了我心中的算盘,笑道,“袍口宽大,又向上折了几圈。衣服宽松,带子却束的这么紧。依照你的性子,想必是随便挑了件衣服,且不耐烦的来应付朕吧。”

我的脸色顿时苍白,却不见他丝毫有为难之意,好像还在回味着刚才的诗句,“嗯,方才你咏的这首辛弃疾的《青玉案》,倒是极贴合朕的意境,也只有你敢在朕吹箫的时候倚歌而和。”说罢他便问道,“为何选了这首词附和,朕原本要配一曲晏几道的《清平乐》:

蕙心堪怨,也逐春风转。丹杏墙东当日见,幽会绿窗题遍。

眼中前事分明,可怜如梦难凭。都把旧时薄幸,只消今日无情。”

我却摇了摇头,“皇上可曾听闻南宋诗人李清照评价晏几道,岂不闻晏几道的文风苦无铺叙,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譬如良玉有瑕,价自减半矣。”

他怅然道,“所以你就用了辛弃疾的词来附和。”

我轻“嗯”一声道,“皇上此曲豪放极了。”旋即话锋一转,“不过此曲上阕除了渲染一片热闹的盛况外,并无什么独特之处。”

他随之将脸色一沉,“你是说朕的这首曲子上阕平淡至极?”

我急忙找补道,“皇上哪里的话,此曲原不可言传,只可意会。一讲便成了画蛇添足,然而闻此萧声画蛇既成,臣女的此举只是添足而已。徒惹皇上不高兴了。”

他兴致盎然的道,“朕哪里有不高兴,仔细说来听听。”

见他来了兴致,我含笑道,“皇上此曲境界本非笔墨所能传写,破坏了那万金无价的人生幸福而又辛酸一瞬的美好境界。幸亏还有这些美好的字眼,聊为助意而已。”

“好一个聊为助意而已。”他眼睛一亮,“你能听出朕的萧声中含有辛酸委婉的曲意,当真是品萧的高手。”

我和颜悦色的道,“方才皇上的曲音繁音渐增,先如鸣泉飞溅,继而如群卉争艳。渐渐一片凄凉肃杀之象,不过曲意如细雨绵绵,若有若无,收尾之时若不细细品尝,很难听出来,臣女只是听惯了萧声,这便是听来的心得。”

我用余光一瞥他手中的那支翠萧,竟是一整块翡翠雕刻而成,长足十寸有余,是把绝世的好萧,难怪比竹子所铸的萧声还要清脆。

他抚手拍掌道,“好,很好,品萧的同时,又把宋代的晏几道奚落一通,朕看你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大殿里安静极了,唯有青紫色的衣裙就着鞋底与地面摩擦发出细碎声音,太后也徐徐开口道,“先帝自幼便对皇帝严苛至极,骑马射箭无一不通,皇帝每每做错了事情,先帝总是指着皇帝训诫道,若是做长子的不上进,便是连自己的弟弟们都比不了,怎能给弟弟们做表率。于是皇帝便没日没夜的苦读,连妃嫔都未曾纳入一人。这其中的曲折经历倒是被你给听出来了。”

皇帝笑道,“儿子看她也是长期浸润在萧声里。”说罢又问我道,“不知是何人时常在你的耳边吹箫?”

我毫不犹豫的道,“是同在殿上的姚宝儿姐姐。”

看得出他面上划过一阵短暂的兴奋,随即目光迅速滑过众人的面庞,“哪一位是姚宝儿?”

姚姐姐神色不豫,当即拜服道,“臣女姚宝儿叩请圣安!”

皇帝轻点了点头,又直截了当的冲我道,“朕以为你见了朕会拘束,看来是朕多想了。”

我却道,“方才听得皇上一曲,皇上于臣女的心中已是友人。既是友人,何来的拘束。”

“友人?”他显然并不满意这个答复,又意味深长的道,“这样的话倒是鲜少有人敢对朕说的。”

我自知语失,置皇帝与我同起同坐,复又乞罪道,“臣女失礼,皇上是天子,怎么会跟臣女并列呢。”

皇帝哈哈笑道,“你不矫揉造作,不谄谀逢迎,朕喜欢你。”

这样的话怎不教人动情,我当即惶恐道,“臣女不敢,皇上可曾听过金屋犹自赋长门,渔阳鼙鼓葬花魂。”

闻言,他的眼神含有一丝的蕴怒,登时正声道,“朕怎么会不知道,第一句说的是汉武帝的时候,窦太皇太后掌权,汉武帝特意迎娶了阿娇来亲近窦太皇太后,等到窦太皇太后死后,汉武帝废了她的后位,把她迁到了冷宫,让她自生自灭。”见我不肯做声,皇帝又道,“这第二句渔阳鼙鼓葬花魂,讲的是唐玄宗和杨贵妃,唐明皇因杨玉环貌美,终日沉湎于歌舞酒色之中,最终酿成安史之乱。安禄山从渔阳起兵反叛后,唐玄宗逃亡西南,在马嵬坡被哗变的军队逼迫,处死了杨贵妃。”说着又似在叹道,“你好像不是很承朕的情!”

我趁机道,“臣女知道皇上现在喜欢臣女的直率,可是以后定会像厌烦阿娇一般厌烦臣女,一想起阿娇和杨贵妃的处境,臣女就胆寒不已,不敢入宫。”

他正言道,“你竟然这样看朕,可是朕不是汉武帝和唐明皇。”

我却不等他解释,摇头道,“皇宫于臣女是越远越好。”

他极生气的道,“朕说了以后是不会对你动气的。”

我不觉笑道,“可见皇上这话说的是多么的不老实,难道一个人可以从不动气,皇上现在不就是对臣女动气了么?”

他眼神一颤,傻傻的伫立在原地,尴尬的笑笑,“那便能忍则忍吧!”说罢便不再望我,转首缓缓又问张嫣道,“你叫什么名字?”

嫣姐姐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一旁的应瑶两股发颤,连头也不敢妄抬。嫣姐姐却从容不迫的道,“臣女张嫣,吏部侍郎张国纪之女,嫣字乃是‘桃花嫣然出篱笑,似开未开最有情’的嫣。”

“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随即嫣姐姐便抬头正望皇帝,皇帝笑道,“也是个才女,京中盛传你才气逼人。”

嫣姐姐复又叩首道,“这诗句都是珍妹妹方才所言,臣女只不过是是借花献佛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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